提特裏烏斯似乎早已料到他的問題,但是他仍嚴肅地回答:“剛才我是說給那些衛兵聽的。我出來中止,擔心的不是你,而是他。他殺你的可能性很小,而你很可能會憑衝動而殺了他。”


    “就是我冷靜下來,我也會殺了他!” 皇帝攥緊了拳頭,眼睛裏燃燒著未熄的火焰,“我不能忍受受到這種愚弄!


    “外麵的騷亂還沒有平息,我冒著危險到你這裏來,可不是為了慫恿你殺死他的。”


    “你早就發現他是基督徒的事了吧?為什麽不告訴我!”


    “不,直到偶然遇見他訪問克羅馬塞的那天我才完全確定。”提特裏烏斯憂愁地搖了搖頭,“我一直在暗示你,隻是怕你後悔不及。”


    “後悔?我為什麽會後悔?是他有罪,他冒犯了我。” 戴克裏憲很快地反駁他。


    “戴克裏憲,”提特裏烏斯的語氣很穩定,平淡,“說實話,他的生死對我來說什麽不算什麽,但是對你呢?你記得那天我試探地問你的問題嗎?那個你所欣賞的人現在起來反對你了,不過他就在你的控製之下,可你真的要履行你的誓言嗎?”


    “出去,讓我一個人獨處!”戴克裏憲喑啞而冷冰冰地甩給他這句話。提特裏烏斯早已自知無話可說,但是他在跨出門之前回頭看了皇帝一眼,這時才注意到那個人如今是多麽疲倦,他的腳無意識地來回挪動著,衣襟敞開,頭髮散亂了,眼珠神經質地轉動著,透露了它們的主人是在被多麽矛盾複雜的情緒左右著。


    皇帝將自己陷入深深的座椅中,那種噩夢般的焦灼又重新回來纏繞著他。他拚命地甩甩頭,想回憶起一些令人冷靜和輕鬆的事情。但是另一個畫麵不受控製地躍入他的腦海。那是一個明媚的午後,他似乎聞見了風吹來的青糙的甜香;一個挽弓的青年站在神廟前的高地上,帶著飛揚逸樂的微笑,時不時地舒展著自己輕捷的身軀,陽光把他照耀得光亮刺目。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觸摸這種光芒,可是它馬上就暗淡下來。接著一雙海藍色的眼睛出現在他麵前,它們美麗,可是也充滿輕蔑。這樣的冰冷他見過,在那些陋巷街角的人群中。可是由這樣的人發出是致命的。我不需要你。他如此宣布道。不,還有一樣東西他需要,而且迫切渴求,隻有他才能給予。


    那就是死。什麽樣的東西能讓人如此渴望著死亡,就像渴望生命那樣?從他出現開始,一切發生的都太快了,而且超越他的理解。不,現在他就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沒有了鎧甲,沒有了庇護,沒有了自由。他終於可以主宰他了,不是嗎?可是當他想像它發生的時候卻打消了這個念頭。他不能忍受那種絕望。在他和他的同伴那裏他隻能感受到莫名其妙的恐懼,他不願承受這種重擔。世上還有很多的路可選擇,有很多時間可生活,他為什麽非要為自己選擇一條絕望的路呢?他站起來,走到窗戶邊。東方已經出現了黎明的徵兆,腳下的火光變得稀稀落落。他把頭埋在自己交叉的手臂裏,發出了沉重的長嘆。


    在戴克裏憲執政時期,那一場以貴族為主的叛亂很快被鎮壓下去了;參與者大多數被流放,其中包括前羅馬市長克羅馬塞——他被判定是主謀之一。


    緊接著而來的是一個看上去與叛亂完全無關的死刑判決——前羅馬近衛隊統領塞巴斯蒂安,因信奉並傳播基督教信仰,被判處了死刑。


    7


    他躺在冰冷的地上。在恍惚中,精神又再度飛升起來。他又站在高處,俯瞰大地。可是他是孤獨一人。雷電一閃,腳下的七座丘陵被照得慘白。空氣中仿佛摻滿了致命的毒素,叫他喘不過氣來。他被從未知處竄起的黑影纏繞、勒緊,因痛楚而跌倒在地,臉上和身上沾滿了潮濕粘冷的泥土。每一寸土壤,每一顆沙礫都露出了陰森的牙齒,在猙獰地質問:“誰?誰叫你到我們這裏來的?”他張開嘴想說話,可是口腔裏塞滿了沉重的泥沙。不僅如此,似乎眼睛裏,耳朵裏,身體裏都被填滿了,因為它不叫他看,不叫他聽,不叫他說,他即將被它虜獲。“他在哪?你要的他在哪裏?”它這樣對他吼叫著,在暗黜的時空裏留下悠遠低沉的轟鳴——“現在你是我的了!”


    不。你怎麽會認為他不在呢?他在心裏這樣回答自己;他就在這裏。這個意念閃現的一瞬間,某種力量肅清了這個世界的混沌,比風更快,比雷更厲,目光所及之處,隨即潔淨如新。世界的色彩是他從未見過的光亮。一個嶄新的天與嶄新的地展現在麵前。他的身心都輕快舒暢,毫無牽掛。他聽見熟悉的聲音再次臨到了:我要用你彰顯我的權柄,你準備好了嗎?


    他歡欣地笑了,回答他:我一直在等你,把自己交到你手上。一切按你的意思實現罷!


    在戴克裏憲的記憶裏,再也沒有過那天那樣迷人的清晨。天空是如此的清澈,湛藍,陽光慷慨地從天的四方傾灑而下,照射在恢宏的宮殿和廣場上,使它們亮得刺眼。


    在廣場中間還有一個突兀的東西,使人不禁要詫異它是用來做什麽的。那應該是一段筆直的、黑色的樹幹,被人為地矗立在很高的台上。它看上去是如此的詭異、不祥,以至於人們紛紛移開目光,仿佛怕被它灼傷眼睛似的。即使沒有穿戴鎧甲的士兵在一邊守衛著它,人們也能感覺出它是刑具——必定將會有鮮血灑在上麵。它就是為此而生的。


    提特裏烏斯遠遠地觀察著他對麵的皇帝。他們所處的陽台和寬闊的廣場相比毫不起眼,而且在無人宣布的情況下,是很難發覺皇帝居然也在這裏觀看死刑的。


    “我不再說什麽了,我的陛下。你終於做出這個決定了,是嗎?繼續這樣做吧,要維護你的羅馬,如今已沒有其他方法了。你將其他的路毀掉,隻給自己給下最暴戾和最崎嶇的一條。”


    他剛才是否真的說過這些話,他自己也不敢確定了。因為他沒有從戴克裏憲那裏得到任何回應。他的皇帝在盯著那棵不祥的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這樣一直持續到某個時候,突然他的臉變了,眼睛神經質地眨了一下,好像被某個突然出現的東西刺痛了。腳下的人群也同時發出一陣低低的轟鳴。不祥的標誌。提特裏烏斯無奈地閉上眼睛嘆息。


    是塞巴斯蒂安出來了。押送的士兵在他身後排成一列。人群隨著他們的前進自動讓出了一條通道。羅馬的群眾喜愛觀看行刑和血腥。他們經常在囚犯的垂死的慘叫和掙紮中獲得莫大的樂趣,這已然成了他們生活中的家常便飯。可是他們沒有見過這樣的死囚。他的衣物被剝去了,僅在胯間留下遮掩的粗布。可是他的身體是幹淨的,潔白如雪。那古代雕塑一般嚴整的麵容上,分明洋溢著某種期待的喜悅。他赤著腳走著,步伐從容,自由,仿佛此刻並非是去赴死,而是去趕赴一場婚宴。人群裏有的知道他,他們對他投以悲憫激賞的目光;有的人第一次見到他,癡癡地、持久地端詳著他,儼然是某種崇拜的儀式;許多人在他經過他們身邊時都會不由自主地顫慄。當人們意識到這位他們膜拜的對象行將死去時,就都不由自主地呼喊著:“噢,看在朱庇特的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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