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止?我為什麽要停止?”戴克裏憲提高了語調,“每一代愷撒都有義務維持國家的穩定和秩序,無論威脅是來自上層還是下層,我沒有義務向他們妥協。”


    “您是在把自己推向絕境。您有眼睛,有頭腦,為什麽不自己去看一看呢?您把受人尊敬的克羅馬塞市長囚禁了,就因為他信基督教;為此人們都要恨你,現在發生的一切就是明證。”


    戴克裏憲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他笑著嘆了一口氣,輕輕擺了擺手,仿佛在糾正一種司空見慣到令他厭煩的謬論,“你錯了,塞巴斯蒂安。我並非一心想與基督教為敵。他們反對我,不是因為他們支持克羅馬塞和什麽宗教,這完全是出於政治陰謀。”


    “既然如此,您為什麽不釋放他這個無辜的人?”


    “那不可能,他觸犯了法律。”戴克裏憲斬釘截鐵地說,“在各個階層蠱惑人心,擾亂人心的都應該受到嚴懲。”


    “那麽,您要懲罰的不是他,而是我。”塞巴斯蒂安大聲回答他,“是我使近衛隊的士兵信奉基督。是我說服克羅馬塞簽署命令釋放囚犯。”


    戴克裏憲愣住了。“……這個世界是怎麽回事?從上到下,羅馬的肌體全部被這種奇怪的宗教浸染了?難道這些都預示了羅馬要完蛋了?毀在這些小小的蛀蟲手上?”他喃喃自語道,“先是流落在此的異邦人,然後是奴隸和賤民,居然還有克羅馬塞這樣的貴族,最後是你——”


    “您搞錯順序了,陛下。”塞巴斯蒂安一直盯著他的眼睛——那深不見底的海藍色以及平靜到詭異的冷酷,簡直令戴克裏憲發瘋,“說服克羅馬塞改宗的是我。您不是發過誓懲治那些危害羅馬的罪魁禍首嗎?他就站在您麵前,現在是您實現諾言的時候了。”


    “你這是逼我,塞巴斯蒂安!”皇帝嘴唇抖動著,最後終於忍不住爆發出來,“你明明很清楚,幹下這些事情的無論是誰,一經查出結果就隻有——”


    “死刑。”近衛隊長的嘴角動了動,似乎對將到的早已預料。“您是想說這個罷?我知道。不過就算您判我死刑,我那些作為罪狀的一言一行,也不會因為後悔而收回!”


    這回戴克裏憲真的徹底茫然了。他不禁開始荒唐地懷疑這是另一場夢,或者他麵前的不是活人,而是傳說裏的那些來自陰府的鬼魂。哪有活人自己要求被判罪,而且這判決還是死——好像發瘋的牝鹿爭相躍下深淵那樣?


    “不,不——”他慌慌張張地看看地麵,而後又猛地抬起頭來,眼神蛻變得惡狠狠,“你在威脅我嗎,塞巴斯蒂安!?你覺得愷撒會被一個小小的近衛隊長牽製住嗎?!你想死嗎?這很容易!隻要我一句話——”


    塞巴斯蒂安靜靜地聽著他的咆哮,一言不發。升起的月亮映著他看上去不可思議地蒼白的臉。一瞬間,對於自己輕率言辭的悔恨就纏繞上了他。啊,是的,這太荒謬了。他早已經拋棄了保護自己的鱗甲,這個俊美的年輕人眼睛裏明明滿載著某種可怕的、不為他所理解的期盼,他就在等待著。不,這和自己竭力所要傳達給他的恰恰相反。戴克裏憲的咽喉不自覺地發緊,他在頭腦裏拚命地搜尋著於自己相宜,而且合情合理的言辭。可是一切突然變得混亂了,他的意味著單純的權威和理性的世界被這個人顛覆了。是的,從一開始不就是嗎?在那個烈日下的操練場——他發現了他的地方?他一直在未知之處影響他——縱使他自己也沒有察覺。但是恍惚間,他聽見一個幹澀的聲音響起來——原來是他自己的聲音,不受控製地衝口而出:


    “不,塞巴斯蒂安,我不是要你死——你不明白嗎?!”


    因為我愛你。


    在說出這句的同時,他清清楚楚地在塞巴斯蒂安的眼神裏發現了輕蔑——目前為止他唯一能夠從他身上看得懂的東西。


    “你愛的不是我。”他眨了一下眼睛,轉開視線,不再用那種怒斥的目光看戴克裏憲。然而他所說的話卻更刺痛人。“你隻愛你自己——但事實上連自己你都不懂得如何去愛。”


    “你一直在拒絕我——”戴克裏憲好像一點也沒聽進去他的陳述,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喃喃著說,“為什麽?就因為你相信的那些戒律?”


    “不,如果我還是個天真的孩子的話,我會沉溺在羅馬繁華的誘惑裏,我可能會崇拜你,順從你;但是在現在,”一絲嘆息般的聲響從他的胸腔深處發出來,好像他對於別人的偏執早就感到疲倦不已,“在你遇見我時,我早就心有所屬。你可以毀滅某個城邦,某個族群,卻不能改變人的意誌。”


    “你知道你這是在給自己挖掘墳墓——”


    “我不能違背我的良心。”


    “塞巴斯蒂安,給我一點希望罷!給你自己一點希望罷!我可以殺你,也可以讓你自由,隻要你說你要我!”


    戴克裏憲看上去就像一頭受創的猛獅,雖然流了血,可利齒仍然在那兒;他們相距很近,他抓住他的身體逼問他,他感覺得到他手下的肌肉因受驚而一陣緊繃;但是視線交接,那眼神卻是冷酷的,震怒的。塞巴斯蒂安自己把他的手推開了,不帶一點猶豫:“我不需要你的寵幸。我侍奉人的生命結束了,從現在開始讓我侍奉神罷!”


    對峙的冷靜已經被他們各自的憤怒和對彼此的怨恨占據了,他們因此而失控地撕扯起來,然而誰都咬著牙沉默著,因為他們都知道叫喊是沒有用的。時間還在飛速地流逝著,窗外的喧鬧時高時低,不曾間斷;但是在這裏變成了凝固的真空。突然緊閉著的大門被強行打開,伴隨著巨響、叫嚷和沉重紛亂的腳步聲。一群士兵闖進了寢宮,兩人都愣了一下,因為誰也不敢確定他們是為誰而來,直到看清了為首的竟然是提特裏烏斯。“陛下!”他焦急地大喊道,毫不猶豫地伸出手,直指著近衛隊統領塞巴斯蒂安,“逮捕他!”


    於是塞巴斯蒂安被團團包圍在閃著寒光的鐵甲中間了,他的手臂被人緊緊地抓著,胸口仍在強烈地一起一伏,臉龐看上去卻已經恢復了平靜。


    “等一等,你怎麽——”戴克裏憲對眼前發生的轉折猝不及防,不等他說什麽,這位廷臣以前所未有的強烈語氣開口了,絲毫不理會皇帝難以置信的表情,“竟然下命令把衛兵和近衛隊調離,你竟然製造這種機會來謀殺皇帝!還好我事先囑咐了侍衛長叫他早有準備!”


    他向戴克裏憲遞了個眼色,暗示他保持沉默,“好了,先把他帶走。”


    塞巴斯蒂安瞥了提特裏烏斯一眼——而後者意味深長地望著他——然後垂下眼簾,緊閉著嘴唇,沒有說什麽。等他被簇擁著消失在門口時,提特裏烏斯就遭到了戴克裏憲迫不及待的質問:“你是怎麽回事?提特裏烏斯!你為什麽會出現而且是剛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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