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沒見,他仿佛換了一個人似的。昏暗的燭光把他憂鬱的側影投在門框上。他仿佛是經過了很久的奔勞似的,垂著頭,渾身都是塵土。馬克西米努斯從沒有看見過這麽頹喪的塞巴斯蒂安。


    “戴克裏憲派出一千軍隊到各個地下墓穴逮捕基督徒,要是我一直呆在在禁衛隊裏就會知道這件事,那麽這一切都不會發生。”他的胸膛深處傳來了深深的嘆息,“都是我的錯。”


    伊萊娜裹緊了頭巾,長籲一聲。


    “塞巴斯蒂安,不要這樣譴責你自己……”馬克西米努斯有點驚慌失措地說,“我們都知道你是沒有任何責任的。”


    “不,有的。”塞巴斯蒂安抬起頭,“而且我還有責任,把他們營救出來。”


    馬克西米努斯忽然發覺他的目光重又變得堅定獨立,灼灼逼人。“這回我會讓戴克裏憲明白,逼迫我的兄弟隻能讓他自己走向毀滅。”


    4


    在很年少的時候,他就已經見證過奇蹟。那時候他還未曾見識過羅馬的繁華和誘惑。家鄉的一切都是那麽簡單。天空常常是涼慡宜人的清澈,在她的懷抱下是一整片開滿石楠花、望不到邊際的田野。他整日在大地上不知疲累地奔跑,跑累了就一個翻身躺在清香滿溢的土地上,仰望著雲朵飄過湛藍的天空,欣賞壯麗的日落盛景,或者星光閃爍的蒼穹中升起的神秘的獵戶座。他的心靈就像這片土地一樣單純,單純到他可以不用去在意那些從遠方跋涉而來的人們,在他的家鄉,他們既不受歡迎也不受驅逐。他們有著在荒野和苦難裏飽受磨難的粗獷臉龐,和長滿老繭的手掌。在他聽來,他們所唱的調子又古老又悲涼。在他眼裏,他們很少說話,也不常常歡笑。但是不知不覺地漸有他認識的人加入到他們中去。他對這些也從未在意。


    但是曾有一天,當他像往常那樣,閉上雙目,投入自然的懷抱的時候,他一向靜謐無聲而空靈單純的世界感到了某種東西。不,應該說是“他”前來叩響了他的靈魂,像一陣清新的涼風拂過平靜的湖麵,在它上麵撫起綿延不斷的波紋一般。他像受了誰的呼喚似的坐了起來,卻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虛無混沌的深淵裏,四下看不見任何存在,卻又好像被萬有盈滿。突然他聽見一個聲音,那就好像是異鄉的旅行者所吟誦的調子一樣,帶著從遙遠的時空穿越而來的滄桑。然後一切都為此激盪起來,他在混沌中看見了光亮,照耀一切,卻又帶著輕柔的慈愛。一瞬間他仿佛乘上了一雙強大的羽翼,跨越了無數個世紀,停在一個不知名的陌生之地。那聲音和光亮都出自於一個純白色的人,他扶持他,帶領他走上極高的峰頂,教他俯瞰大地。“我屬於哪裏呢?”他不由自主地問道。那人指給他看一個擁有七座山丘的繁華之地。


    你要在那裏,我的兒子——他聽見這個有力的聲音告訴他——你要在那裏,告訴那裏的人們你見過我,就像我現在告訴你一樣。你去罷,我必像這時扶持你,張開翅膀護佑你。


    在羅馬城的一個拂曉,近衛隊統領塞巴斯蒂安作了個夢,回憶起少年時代的往事。那時他第一次屈了膝,伸出雙臂去迎接生命。他睜開眼睛時,覺得仿佛剛剛出生,全身注滿了新的力量。他一直在受著庇佑,使他可以勇往直前。此次他也必將受到祝福。


    天還沒有大亮,街上除了幾聲雲雀的鳴叫外,一片沉寂。皇帝的廷臣提特裏烏斯經過冷冷清清的市中心時,在廣場附近一棟華麗的宅院前,看到一個披著暗色罩袍的人在輕輕叩著雕刻有青銅獸頭的院門。他依稀覺得那背影很熟悉。此時一個魁梧的身影從門裏閃出來,這個人太顯眼了,以致誰都不會認錯:羅馬市長克羅馬塞。這個不速之客被他迎進門時,習慣性地回過頭打量一下四周。一瞬間,提特裏烏斯看清了遮帽下他那張端正的臉。他的名字最近被反覆地提起——塞巴斯蒂安。


    羅馬的軍隊和近衛隊在城池下列陣行進,一個個強壯精幹,在陽光下,猩紅色的披風醒目地襯托出打磨得閃閃發亮的鎧甲。俯視這樣一個龐大的隊伍就像在觀看一頭猛獅,盡管它目前看似馴服地被關在籠子裏,但是人卻會被它偶爾露出的利齒和瞳眸裏的嗜血之氣駭得噤聲戰慄。戴克裏憲認為,能夠代表羅馬的不是宏偉的穹頂宮殿,不是人聲鼎沸的圓形劇場和角鬥場,甚至不是奉獻給諸神的神殿。羅馬之所以能成為威嚴輝煌的帝國,它的榮耀不是靠希臘式的幻想和美學建立的,而是靠這頭獅子——絕對的權勢,絕對的殘忍。


    有人悄然無聲地走進戴克裏憲的身邊。他感受到了那人的氣息,不用回頭就知道是誰。


    “提特裏烏斯。”


    “瞧瞧你做了什麽,戴克裏憲。”他的廷臣兼密友還是那副不緊不慢的語調,即使他在譴責,也辨別不出來。


    “我做了每一位愷撒奧古斯都當做的事。”戴克裏憲並不像從前那樣表現出任何不滿,他毫不掩飾地表現出成功的興奮。


    “我知道你在為羅馬龐大的戰隊而沾沾自喜。是的,他們代表了羅馬的光榮,他們到目前為止戰無不勝。”提特裏烏斯搖了搖頭,


    “但是你自己看看,你拿這支隊伍用來幹了什麽。他們征伐的戰場不是荒蠻的海洋和曠野,而是羅馬自己腥臭黑暗的地底。他們手刃的不是彪悍的坎布裏蠻族,而是手無寸鐵的老幼婦孺。你以為自己在訓練他們的殘忍;不,恰恰相反,他們在這種無謂的征討中刀劍會變鈍,身手會變得遲緩,最後甚至不堪一擊。因為你叫他們去做任何時候都不該做的事情;你叫本應捕獵為食的猛獸像禿鷲一樣去啃噬腐肉。”


    “我真懷疑自己給你的權利是否多了一些,我尊敬的提特裏烏斯。”戴克裏憲盡量保持著語氣的平靜與風度,“但我不得不說,你有時確實很聒噪。還是你真的想站在羅馬的敵人那邊?”


    “我是真心地想維護你的王座。”


    “很好,”他不耐煩地說,“那麽請你拿出一些實質性的見解,而不是像宮廷詩人那樣作無聊的譬喻和抒情罷。”


    “您想聽的話,我就單刀直入。”提特裏烏斯淡淡地回答他,“您到街上去,觀察觀察當羅馬軍隊押送著加利利教徒經過時,那些人群的表情罷。我敢肯定裏麵的教徒比你大大小小的監獄關押的加起來都多。現在的羅馬對你很危險,新的勢力從四麵八方奔來,要吞噬原來的羅馬。這就是新的信仰,它是無形的,可是它比一個龐大的軍隊還有力。”


    戴克裏憲厭惡地皺著眉,“這就是你的意見?”


    “還沒完,陛下。不僅是賤民在危害你的秩序,而是有很多貴族和上層官員也在詛咒你。你引以為傲的軍隊裏,也有你憎惡的加利利教徒。假如他們起來反對你,你怎麽辦?”


    戴克裏憲握緊了鑲金的權杖。“很簡單,就像對待賤民一樣。一經發現,決不寬赦。”


    “假如是你熟悉或欣賞的人呢?”提特裏烏斯側過臉來,觀察皇帝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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