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先生看了看那塊白手帕,還有遞過來白手帕的小小程希,頓了一下,眼神微微放柔,接過手帕,並牽住了程希的手,一直到回家都沒有放開。手帕也沒有再還給程希。


    程希在人群中看見了林強一家,隻是林強現在既要攙著林奶奶,又要顧著哭得傷心的林立新,完全沒發現程希他們。當然,這個場合裏,除了程希,沒有誰有心思東張西望。


    程希沒有看見武振邦和老葉。按說,他們要來的話,必然會出現在這個路口的。看遍了也沒看見他們,隻能說,他們要不沒有來,要不就是另有途徑。程希個人傾向於後一種情況。


    陽光在天邊形成了一小片金紅色,天色漸漸發發暗發青的時候,靈車遠遠地,慢慢地駛了過來。感受到騷動,程希一手牽著一個,往前擠了擠,終於在前麵大人們的腿fèng間能看見過來的靈車隊了。前麵開路的是黑色的紅旗轎車,一看就是仿舊蘇聯的車款,雖然笨,卻不失莊重。靈車在程希看來倒象是公交車,隻是在車頭前掛了黑色的幔布,還有一大團黑色的布花朵。


    遠遠地看見靈車,或者是聽見靈車的消息的人都開始哭了。剛才沒哭的現在也哭了,剛才哭了的,現在哭得更大聲。一時間,鋪天蓋地淒風冷雨的感覺,讓程希打了個哆嗦。各式的眼睛,流著同樣的淚,程希莫名地,心頭一酸,眼眶一紅,眼淚就流了下來。


    她不想哭的,可是集體的悲傷太有力量,程希抵抗不了。這一哭就停不下來。靈車過去,人們還是不願離去,遠遠地看著已經不見蹤影的長安街的盡頭,有一個人突然哇的一聲象孩子一樣大哭起來。這一下,引發了更多人放棄似地大哭。


    哭聲象潮水般地湧起,把程希淹沒了。一直到最後,大家終於發泄得差不多了,有人終於慢慢往回走,人群慢慢散去的時候,程希還在抽泣個不停。雖然已經沒有了眼淚,還是象打嗝似地,一抽一抽地讓她不得安生。


    解信誠從未見過這樣脆弱的程希,眼睛也是紅的,臉蛋也是紅的,嘴唇也是紅的,整個人紅通通的,簡直象個嬰兒。不由大為緊張,連自己的悲痛都忘卻了幾分。摟起她,輕輕拍她的背,嘴裏說著一些恐怕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的話,哄著程希。


    站了半天的程希,被這麽輕柔的氣氛包圍著,不由自主地,趴在解信誠的肩頭睡著了。此時臉上還帶著淚,身體不時地抽一下。所以,她沒有跟馬先生告別,沒有在走進茶葉胡同時看見,大雜院門口有一輛車,車上下來了三個人。一個老葉,一個武振邦,還有一個比武振邦大一些的少年。


    少年看見解信誠和他懷裏的程希,腳步微微頓了頓,特地看了眼又是鼻涕又是眼淚,哭著睡著的程希,表情微抽地看了眼武振邦,沒再多看程希一眼,跟著老葉進了院子。


    第二天,程希早早地就醒了。因為在自己家裏,很隨意地進了莊園,把莊園打整了一番,又拿出幾串葡萄,擠成葡萄汁,用罐子裝著拿了出來。記得解信誠最愛葡萄。他已經好幾天茶飯不思了,再不補補,又得瘦回初見時的模樣了。


    解信誠醒來就看見程希正在火爐旁邊沿著鍋邊轉著勺,一聞味,很香的皮蛋瘦肉粥。不由打底裏暖起來,笑開來。


    “舅舅,醒了?”程希轉過頭:“還難受嗎?”


    “看見希希就感覺好受多了。”解信誠向程希招招手:“來,希希,收舅舅進莊園,舅舅要去洗澡。”不是解信誠愛幹淨了,而是他看見了程希,這種幼小又充滿希望的樣子,覺得自己不能再沉溺在弱小的情緒裏。領袖已矣,自己的路還有很長。洗個澡,重新變成那個有精神,有目標的解信誠。


    一早晨過得很溫馨,舅慈甥孝。吃完豐盛的早餐,兩人玩鬧了一會兒,算是飯後消化運動。解信誠嚴肅下來表情:“咱們一起去莊園吧,我有篇論文想寫出來。在外麵不方便。”


    程希搖了搖頭:“我收舅舅進去好了,今天我進去過一次了,莊園都被我收拾好了。我今天還有別的事。”


    “什麽事?”解信誠眉頭一擰,一點也不放心:“你一個小孩子不要出門。”


    “不出門。”程希笑嘻嘻地說:“我看見林爺爺會吹笛子,我想去向他學。”程希叫得輩份很亂,叫林奶奶就奶奶,叫林奶奶的兒子林立新叫爺爺……幸好,解信誠也不計較。


    “咦?你怎麽知道的?林叔已經好多年沒吹過了。”解信誠一愣。


    “前天,咱們去馬先生家之前,我聽見的。”充滿感情的婉轉笛音打動了程希,明明是最熟悉不過的《瀏陽河》,卻讓程希聽出了另一番滋味。感動之餘,程希決定讓自己多一個技能,據說,吹笛子不難學,尤其是中國笛。


    解信誠想了下:“那你拿塊臘肉去拜師吧。”


    程希拎著臘肉剛出門,就聽見有人喊自己的名字:“程希,過來。”


    程希一回頭,是武振邦,不過,說話的並不是武振邦,而是站在武振邦旁邊,比他高半個頭的一個少年。他向程希招了招手,麵帶微笑。


    程希第一印象就不喜歡他。哪有對陌生人說話就用命令句式的?


    程希沒動,站在原地轉了個身,眯著眼睛看著少年:“你是誰?”沒等少年回答,又看向武定邦:“邦哥,你朋友?”


    少年這下回答也不是,不回答也不是,微微皺了眉,看向武振邦。沒想到武振邦眼睛亮亮的,臉有些紅,對程希點了點頭:“是我小叔。他叫鄭航。十一歲半。會很多好玩的東西。昨天他就搬來和我一起住了。”說得很快,顯然是很高興。


    隻是,他這個回答把鄭航給鬱悶壞了,別人就問了一句,他就把自己的資料抖了底朝天。這個侄子平時也不這麽莽撞的啊。果然象老葉說的那樣,對這個小丫頭異常地好?鄭航依舊微笑著,目光再次轉向陽光下站著的小胖熊一樣的程希。看著這丫頭個子小小的,穿得太厚,活就象個圓球。一個圓球頂兩小辮,手裏還拎了一小塊醬色臘肉,那樣子,又土又傻,讓鄭航突然有了幾分想笑的衝動。


    程希挑了下眉,不同姓的小叔?不理這些複雜的關係,決定給這個對自己很友善的武振邦的麵子,咧開嘴笑起來,向鄭航點了下頭:“你好,鄭航。”


    林立新往事


    “你好啊,小丫頭。”鄭航突然走過來,半蹲著,笑嘻嘻地上前揪了程希的紅臉蛋一把,似乎覺得手感很不錯,再次伸手,還想揪,被程希反應過來一甩頭,跳著錯開來,站在離鄭航兩步遠的地方,程希一手捂著臉蛋,一手拎著臘肉,防備地瞪著鄭航。這個動作和表情惹得鄭航哈哈大笑,連武振邦跟在後麵也咧開嘴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習慣了與人平等對話的程希,完全沒想到會被一個小小少年調戲。在程希的觀念裏,對麵這兩位少年都屬於可忽略甚至可輕視的年紀,完全忘了自己的年紀甚還不到他們的一半。程希看他們的目光就算不是長輩看晚輩的疼愛,那也是前輩看後輩的不重視。打心眼裏覺得,麵對他們,一切都在掌握之中。誰料到一個沒防備就著了道,這讓她惱遠遠大於羞。自家舅舅偶爾揪一下也就算了,連馬先生都隻是牽牽手而已,這個小屁孩,十……十一歲半!瞧瞧這叫什麽事?!


    “放尊重點,臭小子!”程希咬著牙:“我有名字,叫我程希,再敢叫我小丫頭,我就,我就……”程希頓了一下,發現自己完全沒轍,隻能翻了個白眼,哼了一聲,算是結語。


    這人哪,一旦覺得你可愛,那麽你怎麽做他都會覺得可愛。比如現在。程希充滿威脅的一句話,聽在鄭航和武振邦耳朵裏,卻覺得這小丫頭鬧起小脾性來傻乎乎的,一甩頭,小辮子頂在頭上跟著一顫一顫地,別提多可心了。


    “小丫頭!”鄭航上前一步,程希就後退一步。鄭航故意用獵人看獵物的目光盯著程希,看著她戒備異常小大人一般的表情,突然覺得武振邦特別喜歡這小丫頭也不是沒道理,想著,猛地伸手揪了揪程希的小辮子,嘿嘿笑道:“我就叫你小丫頭了,你就怎麽樣?小丫頭!”


    程希身手其實很靈活,見鄭航伸手就有了防備,可是她防備錯了位置,她捂臉去了。結果……


    悲憤交加!丟臉至極!


    程希的臉瞬間漲得通紅,怒的。隻是她這圓鼓鼓的包子臉,怒起來看著還是那麽招人疼。武振邦第一個不願意了,上前來,推開鄭航,一把抱住程希:“小叔,你多大了,別欺負小妹妹。”說完,拍了拍程希的背:“程希,別生氣了,我一會兒幫你打他,啊?”


    武振邦突然搞出這麽一出,程希通紅的臉登時變得一陣紅一陣白,連剛才的怒氣都僵化了。


    程希在這一刻驀然發現,自己其實還是不會和小孩子相處。之前和虎子處得開心,那完全是因為虎子是個淳樸的鄉村孩子,思想單純,自己又有美食控製他,這才讓自己誤解了自己與孩子之間代溝的問題。


    ——虎子啊,姐想你。


    程希決定迅速離開這個不祥之地。表情嚴肅下來,冷靜地推開武振邦,一眼也不看在一旁笑得直抽的鄭航:“邦哥,我還有事,先走了。”說完,也不理他倆剛才叫住自己到底有什麽事了,刺溜一下扭著小屁股就竄進了林家。


    武振邦看著小圓球消失在門內,心中不快,回頭瞪了鄭航一眼:“小叔,你把她惹急了。”


    鄭航唇邊的笑意尚在,眼睛亮亮地看著那道門:“你不覺得這丫頭急了才好玩嗎?不急的時候裝模作樣有什麽樂趣?”


    “你才裝模作樣呢。”武振邦完全不領情,繞過鄭航,推開自家門,一邊往裏走一邊回了一句:“她有名字,叫程希。別叫她小丫頭。”


    鄭航眼神微動,笑意不減:“我叫她小丫頭,你急什麽?邦哥?嗯?”說著,也跟著進了門,咣當一聲,院子裏又歸於平靜,偶爾有幾隻麻雀飛過,發出嘰嘰的幾聲歡叫。


    從亮堂堂的院子到了昏暗的房間,程希眨了眨,適應了一下。看見林奶奶一個人坐在爐子邊擇菜。連忙上前:“林奶奶好。林……”程希想叫林爺爺,突然發現不對,連忙改口:“林爸爸在家嗎?”林叔叔那是林強,程希隻好叫了一個四不象的稱呼,希望林奶奶能夠理解。


    “哦,希希來了。過來坐,門邊冷。”林奶奶說著,搬出個小凳子:“大誠怎麽沒跟你一起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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