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希依言坐好,既然被看見了,隻好把那一小塊臘肉遞出去:“舅舅出門了,讓我把這個給您和林爸爸,我想請林爸爸教我吹笛子。”


    “大誠這孩子總是這麽多禮,”林奶奶也沒客氣,收了下來,還歡歡喜喜地多看了眼肥肉的部分,掛好,才轉回來坐下來。一邊擇菜,一邊用一種絮叨的口氣說:“立新不在家。強子跟他一起去書店了,據說有賣總理遺像的。立新一向最崇拜總理,這一回真的傷心了。就想請張遺像回來。我一尋思,他呀,就是心實誠……”


    程希自動自覺地躬下腰幫林奶奶擇菜,見林奶奶漸漸有跑題的趨向,連忙找機會打斷她的絮叨:“林奶奶,你說我請林爸爸教我吹笛子,他會願意教我嗎?”


    林奶奶看了眼程希:“學那玩藝有啥用?要是從前還成。以前立新在文工團的時候,活又輕閑,掙得也不少,還挺受尊敬。結果呢?運動一來,全完蛋。要不是他爸想了辦法給他辦了個工人,這些年恐怕連飯都吃不上呢,還會挨批鬥。希希,你還小不懂這些……”


    程希心中一驚,沒想到自己隻不過想學個笛子,竟然遇到一位專業人士,難怪解信誠讓自己提肉過來,做得這麽正式。不過……程希想了想林強的樣子,怎麽也想不到一位專業笛子演奏家的兒子竟然如此粗獷,完全搭不上邊啊。而且林立新的樣子……程希一邊擇菜一邊回想,發現有點想不起來,光記得一身工人裝,還有一頂雷鋒帽。要不就是那張激動的哭紅了的臉,對這位林爸爸,程希對他平常的長相完全想不起來。林強長得倒是不錯,不過,沒有半分藝術家的氣質。


    “林奶奶,我喜歡林爸爸吹的音樂,很好聽。聽得我都忘了睡覺了。”程希由衷地誇了一句。


    林奶奶哪怕覺得這是個沒用的玩藝,聽了這樣的誇獎,還是覺得心裏一陣舒坦,點點頭:“確實好聽。以前我最喜歡聽那首什麽什麽娜的協奏曲,經常讓立新吹給我聽。現在不行了。樂器也被丟了,現在隻能用個竹笛,而且除了瀏陽河,根本沒什麽曲子可聽。實在……”


    林奶奶可能覺得程希是小孩子,在她麵前發發牢騷沒關係,根本沒做什麽掩飾就說了起來。


    什麽什麽娜協奏曲?程希擇著菜心裏打著鼓,不會是沙米娜德小協奏曲吧?以前自己小區裏有個吹長笛的,不知是特別喜愛這首曲子,還是要拿它考級,有近半年的時間,每天一清早就開始吹,到了後來,連程希都會哼幾嘴了。到了辦公室偶爾哼出來,被某長笛愛好者認出來,還歡喜地過來認親,程希這才知道了這首曲子的名字。


    可是,那不是長笛嗎?那天自己聽到的瀏陽河明明就是中國笛。程希眨眨眼,剛才林奶奶說樂器被丟了,現在用的竹笛。這豈不是說,林立新以前是演奏長笛的?現在沒有條件,偶爾在家才吹吹中國笛?可長笛八個也,竹笛六個孔,難道這演奏是一通百通?


    程希對音樂不了解,不敢下什麽結論。做小孩子狀:“林爸爸以前跟誰學的長笛啊?”


    “學校老師唄。”林奶奶一付很了解,其實不了解的樣子:“剛解放沒多久,立新才十幾歲,比現在強子還小幾歲呢,音樂學校招人。那時候能上音樂學校可比普通學校口糧多,能去上是多大的榮耀。反正大家都不會,就都去報了名。結果我們家立新說是中氣足,手指靈活,嘴唇薄,也有樂感,很有潛力,就上了。這麽大片就我家立新一個,當時別得多高興了。結果一學就學到工作,到了工作還幹這個,天天見就是吹呀吹呀的,立新倒是爭氣,當時還得了不少獎呢。光獎狀就貼了半麵牆。我還以為著就這麽一輩子了呢。誰料想……”


    隨著林奶奶一聲接著一聲的嘆氣,程希大致了解了林立新一生的過程。一個音樂工作者突然在最燦爛的時間打斷一切,十年間必須做與音樂無關的勞動,甚至不能聽見不能吹奏自己想聽的曲子。想也知道,他這一輩子的音樂生命就算完了。就算以後有機會再回到舞台,他也達不到他應有的水平了。也許當一個音樂教育者倒是可以勝任的,但這對一個音樂演奏者來說,卻完全是一個悲劇。


    想著這些,程希忍不住也跟著林奶奶嘆了口氣。


    程希這一嘆氣,倒把林奶奶嘆笑了,一拍程希的腦袋:“你這小丫頭片子,還學奶奶嘆氣呢?什麽好的不學,學這個,小心回去被你舅舅罵。”


    程希也跟著林奶奶嘿嘿一笑:“那我就把林爸爸當老師,林奶奶,一會兒林爸爸回來,你一定要幫我說話,讓林爸爸收下我這個弟子吧。我的中氣可足了,手指也……”程希看著自己的手,突然說不出話來,這小胖手,一動一動地速度倒是快,但真的靈活……自己還真說不出這樣的話來。在程希印象裏,手指靈活那都是能翻出各種佛印的手,可自己手好象轉筆都會掉的吧……


    程希正沮喪間,門嘩啦一聲響,兩個男人帶著一股走了進來。一進來,林強一邊脫帽子一邊叫喚:“哇,太冷了,太冷了。排了半天隊。”


    林立新沒理林強的咋呼,自顧自脫外套,找了膠水,小心翼翼地把總理像貼在了一進門的正牆上。


    “咦,希希,你怎麽來了?大誠那傢夥呢?”林強過來就趁程希不備吧唧就想親她一口,結果,今天經過鄭航洗禮的程希動作非常靈敏,人往前一傾,林強就親到了頭髮,還是被林奶奶剛才擇菜的手摸過的頭髮,一股子青菜味。把林強鬱悶地,對著程希哼了一聲。上前抱住程希就要強行親,程希一個勁兒地掙紮,這一大一小象兩隻小虎似地扭在一起,看著明明是互相別氣,可偏偏讓人覺得他倆特別親。


    林奶奶打了下林強的手:“強子別鬧希希了。希希今天來可不是來找你,是來找你爸的。還送了塊臘肉來呢。”


    “找我的?”林立新看了會總理像,突然聽見自己名字,一愣。反應過來是這個小丫頭找自己,就更加奇怪了。蹲下來,與程希同高:“你找我?”這話說的沒一點跟孩子說話時的嬌寵氣,一看就是不會和小孩子打交道的人,不過,程希喜歡。她真是怕了別人把她當成小孩子了。


    “林爸爸,我想跟您學吹笛子。您收下我吧。”程希此時才看清林立新長得什麽樣。確實不象藝術家,很瘦,還有點禿頭。最近這幾日的傷痛讓他看起來有些抑鬱,更顯蒼老。


    “跟我學吹笛?”林立新聽見這幾個字,眼睛亮了亮,又迅速暗了下去:“你怎麽知道我會吹笛的?大誠讓你來的?”


    “不是的。林爸爸。前天我聽見你在家吹瀏陽河,可好聽了。我想學,跟舅舅說了,舅舅就讓我帶了塊臘肉來,說是什麽束脩。臘肉我給林奶奶了,林爸爸你可以教我嗎?”程希故意用小孩子的邏輯,免得他用大人的話來拒絕,讓自己無法反駁。


    “瀏陽河好聽嗎?”林立新的笑容有點苦。


    程希不知該怎麽回答。這個時代的音樂全都是上綱上線的,除了瀏陽河這種湖南小調填了革命詞外,幾乎沒什麽正常的發自內心的音樂,假大空充斥著耳朵。也難怪寄託哀思,林立新會選擇瀏陽河。因為別無他選。


    程希終於還是點點頭:“比別的好聽多了。聽得我晚上都睡不著呢。林爸爸,可以教我嗎?”


    “會唱歌嗎?希希。”林立新坐了起來,與程希麵對麵。


    聽了這個問話,程希有些苦惱。這個時代的歌,程希大部分都不會唱,就算是瀏陽河也不過是會哼前麵兩句,還不知道準不準確,因為從未唱過,要唱完全曲是不可能的。可自己又不能唱出太讓林立新驚訝的曲調來,程希想了想,做羞赧狀點了點頭:“可我隻會唱一首歌,以前在村裏的一個知青姐姐教我的。”


    “沒關係,唱來聽聽吧。”林立新倒是意外地親切。


    程希頓了頓,在心裏給自己打了個拍子,開口:“啦拉拉——”


    是的,沒有歌詞,程希唱出了《綠袖子》的調子。童音清亮婉轉,林立新眼睛一亮,隨著曲調前行,昏暗中林立新眨了眨眼,突然別開了頭,轉向了黑暗的方向,不讓人看見自己的眼睛。


    倒是林強聽得認真,嘴裏輕輕和著,用手打起了拍子。這首不到四分鍾的曲子讓林強又想起了小時候。是的,他聽過很多遍這首曲子。長笛獨奏。他到現在也會唱。


    作者有話要說:第一更,同學們,十點來看第二更。


    拜師


    一曲“啦”完,一屋子的沉默讓程希惴惴不安,是不是她表現得過了頭?可是,她真的不會別的。看了看林奶奶,她隻是微笑,再看看林強,他不知在想什麽,表情難得地有些感性,看著爐火一聲不吭。而林立新則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隻是坐在那裏,象座雕像。難道真的不行嗎?程希低下了頭,心情由剛才的舒展變得有些沮喪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程希差點以為林立新在斟酌什麽拒絕的詞彙的時候,突然林立新就開了口,輕輕笑了一下,說:“臘肉嗎?”


    程希聽到這句,完全傻了,這是不滿意送的禮?換成魚幹可不可以?或者灌腸也行!程希目光熱切地看著林立新,林立新突然笑了:“好吧,既然臘肉都送來了,我就收下你了。你跟我來。”


    “啊?啊啊?!”這下反倒輪到程希有些不敢相信了,愣了好一會兒才猛地跳起來:“真的?太好了,太好了,以後我也會吹笛子了~”這番做作完全是給人看的,不過她真的高興也就是了。


    “一分鍾。”林立新突然轉過身來看了眼蹦蹦跳跳的程希,說了三個字就再次往裏屋走去。


    程希愣了一下,連忙禁了聲,迅速地跟著林立新的腳步竄了過去。


    穿過裏屋臥室,林立新拿出鑰匙又打開一道門。顯然這道門很少開,一打開撲麵而來一層灰,嗆得林立新和程希齊齊後退。


    等塵埃落定,程希扒在林立新後麵往門裏看,是一間雜物間,裏麵什麽都有,亂七八糟。林家用壞了的,用舊了的,捨不得丟,都放在了這裏。林立新要在這裏找什麽?程希看了眼進去一陣亂翻,翻得一頭一身都是灰的林立新,決定還是不問。


    過了足有十幾分鍾,林立新成了一個灰人走了出來。手中還拿著一個被布包裹得很嚴實的長方形的盒子。一看這長盒,程希頓時知道,說是被丟了的長笛,恐怕就在這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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