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婦很輕鬆地跟在了老人身後。馮斯猶豫了一下,還是跟了上去。雖然幾秒鍾前還在勸自己不要去管閑事,但不知怎麽的,一種莫名的直覺告訴他,此事可能非比尋常。


    三人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態勢一個跟著一個,走到了西門附近,一路上並沒有發生任何異狀。但馮斯心裏的疑慮卻越來越濃,總覺得那個神色慌張的老人身上藏著一些令人不安的因素。


    老人和村婦一前一後,已經走到了西門門口。馮斯有些躊躇,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像一個跟蹤狂一樣繼續跟下去,正在這時侯,他忽然看到一個穿著一身紅色風衣的年輕女人向著老人走過去。這個女人麵容俊俏,肩挎一個不知真假的普拉達帆布包,手裏提著幾個購物袋,臉上的表情輕鬆而閑適,像是個剛剛購物歸來的女教師或者教職工家屬。


    但是老人的目光剛剛觸及到這個女人,臉上立即現出十分驚恐的樣子,他猛地摘下鴨舌帽,用力扔下那個女人,然後轉頭就向校內方向跑去。


    看來有情況,馮斯想著,趕快躲到了路邊。他看見老人邁著衰弱的腿腳拚命想遠處跑去,而那個女人卻不慌不忙地扔掉了手裏的購物袋,右手伸進帆布包,掏出了一樣東西。馮斯看著那個東西,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是一把手槍!


    這個玩笑可開大了,馮斯想。雖然身陷魔王的世界裏,他已經見識過各種各樣的大場麵了:停滯的時間,遠古戰場的幻象,恐怖的妖獸與魔仆,在雷電中重現的消失道觀,隱藏於中國腹地的巨大金字塔,殺人於無形的各種蠹痕……


    但他從來沒有在這些場合見到過手槍,見到過這種文明時代的科技產物出現在守衛人們的戰爭中。此前梁野的下屬王歡辰曾經提過要給他弄一把槍,但也就是說說而已。此時此刻,這個時髦女郎竟然在北京一所大學的校門口掏出了手槍,讓馮斯產生了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仿佛正置身於一部胡編亂造的美劇或者日劇中,而不是青天白日下的中國。


    老人已經跑出去了十多米,女人抬起手腕,穩穩當當地扣動扳機。消音器消除了大部分的噪音,附近的人們大多隻聽到噗的一聲悶響,並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但隨著這一聲槍響,奔跑的老人卻已經跌倒在地上,大腿上鮮血迸流。


    媽的,這居然是真槍!馮斯真的有點傻眼了。他知道自己此刻肯定不能赤手空拳地去阻攔一個手中握槍的凶徒,而且也擔心自己遭到誤傷。眼見握槍的女人已經一步步逼近了老人,馮斯知道此人已經不可能幸免,於是輕手輕腳地開始向後退,決定不再管這件事了。


    然而就在這時候,老人向著周圍還不明所以的人群發出了一聲喊叫,這一聲喊叫讓馮斯像觸電一樣渾身一顫,差點跳了起來。


    “霍奇,救我!”老人用英語喊著,“哈德利教授!霍奇!救救我!”


    馮斯連忙朝著老人的的視線方向看過去,隻見人群中站著一個發色灰白的白皮膚西洋人,看年紀大概得有六七十歲了,身材高大,體型微胖,估計應該是來交流訪問的學者或者學校聘請的外教。這位外籍人士仿佛沒有聽到倒在地上的老人的呼喚,轉過身快步離開。


    “哈德利教授!我們在西藏見過的!”老人仿佛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求求你救救我!求……”


    他的這一聲“please”並沒有能夠說完,拿著手槍的女人已經來到了他麵前,把槍口抵在他的額頭上,毫不猶豫地開了槍。


    到了這時候,人們才終於明白發生了什麽,一片片驚呼聲和尖叫聲爆發出來,男男女女都開始玩命地逃跑。女人不慌不忙地收起槍,快步離去。而在一片混亂中,那個村婦已經蹤影不見。


    但馮斯已經沒有心思去管這兩個人了。剛才發生的這比電影還血腥的一幕,生平頭一次真正看到有人開槍殺人的震撼,都比不上他所聽到的那個名字給他帶來的衝擊。霍奇?哈德利教授,就是這個隻聞其名而不見其人的考古學家,間接地讓他經曆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旅程,也得到了一次苦澀中夾雜甜蜜的戀情。


    他的腦海裏迅速閃現出當時的前因後果:哈德利教授是美國一位知名考古學家,因為癡迷中國文化而選擇來中國做訪問學者,卻無意中對一座數百年前消失的道觀產生了興趣,他懷著純粹學術的心態對這座道觀展開研究,卻不料從此陷入了重重危機,不僅被人追殺,還被栽贓陷害,成為了一個殺人犯。麵對著殺手和警察的雙重追擊,哈德利教授把與這座道觀相關的研究資料托付給了他的學生、另一位知名考古學家詹瑩教授,此後便蹤影不見,而詹瑩則與她的女兒薑米先後來到中國,引發了一連串的事件。


    想到已經回到美國的薑米,馮斯心裏又是微微一痛。他咬咬牙,不再去管地上的死人,也不去管已經走遠的女殺手,而是邁開步子,跟住了哈德利教授。


    二、


    哈德利教授步履匆匆,離開西門後,轉而向北。馮斯沿路跟著他穿過了大半個校園,然後看著他在校內的果蔬店買了兩袋子水果蔬菜,繼續走向北門方向。


    這廝果然有問題,馮斯想。學校聘請的外籍專家,一般都會在專門的交流中心安排上檔次的住宿;普通外教也一般會住在留學生公寓。眼下哈德利教授買了果蔬,顯然是要回自己的住處,卻並沒有走向這兩個地方,看來是在外麵另有住處。


    他這是出於安全考慮呢,還是為了隱藏什麽秘密呢?馮斯想著,一路跟著哈德利來到了一片還未來得及拆遷整改的平房區,這裏有一個水泥牆圍成的院子,裏麵是兩排平房。一般而言,租住在這些平房裏的都是外地來的貧窮打工者,或者從牙縫裏擠出錢來享受魚水之歡的大學生,以哈德利教授的身份,居然會住在這裏,實在是有點奇怪。


    這些平房破舊低矮,前一天下雨的積水仍然留在地麵上的坑坑窪窪中,混成了泥漿。幾隻肥大的老鼠旁若無人地從遍地的垃圾中穿越而過。距離這兩排平房大約幾十米遠的地方,公共廁所正在散發出熏人的臭氣。


    “您大概是有史以來居住環境最糟糕的美帝教授了吧……”馮斯自言自語。這時候一個西紅柿不小心從塑料袋裏滾了出來,哈德利教授回身去撿拾,馮斯連忙扭過頭,假裝看院牆上貼著的小廣告。從小廣告上,他發現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此地的平房售價還並不低。因為投機客們知道,等到這裏拆遷的時候,獲得的補償款將會比房價還高得多。這也是中國城市化進程中的一種怪象。


    憂國憂民了幾秒鍾之後,稍一走神,哈德利教授已經進了院落裏,等馮斯跟上去時,老教授已經不見了,不知道走進了哪一間屋子。馮斯左右張望了一陣子,看著那一扇扇緊閉著的門,不知道怎麽的,忽然就聯想到了遠在大洋彼岸的薑米。從他做出選擇抹去薑米對他的記憶之後,這一段愛情的大門,就算是永久地封閉了。


    一想到薑米,他就忍不住心頭一陣煩躁,繼而莫名火起。盡管在中國發生的一切並不能算是哈德利教授的錯,馮斯卻忍不住要遷怒於他,因為他是這一係列事件的源頭。在這股無名邪火的煽動下,他把之前想好的“不要暴露自己,悄悄觀察就好”的行動策略扔到了九霄雲外,大步走到院子的東頭,從第一間房子開始重重地敲門。


    第一個房間沒有人。第二個房間走出一個眼神有點癡癡呆呆的小老太太。第三個房間沒有人。第四個房間開門的是一個睡眼惺忪的中年漢子。


    當敲到第五個房間門的時候,並沒有人馬上來開門,但馮斯可以聽到房間裏有一陣雜亂的響動,似乎是有人在藏什麽東西。他心裏有數了,耐心地站在門口,不斷地敲擊著已經掉漆的門板。兩分鍾之後,終於有人來開門了,果然是哈德利教授。他看著馮斯,目光裏充滿了警惕和詫異。


    “你是誰?”哈德利教授用雖然腔調有點怪、卻還算流暢的中文問,“敲錯門了吧?”


    “不,我就找你。”馮斯不由分說推開哈德利,闖了進去。


    他已經一眼清楚了房內的一切。這是一間十來個平方的小房間,和大學宿舍的房間差不多大,裏麵擺放著幾樣簡單的家具:床、書桌、椅子、簡易衣櫃、臉盆架等。如果哈德利剛才藏了什麽東西的話,床下和簡易衣櫃是唯二的選擇。


    “我好像並不認識你。”哈德利上下打量著馮斯。


    “你的確不認識我,但你的學生認識我。”馮斯盯著哈德利的眼睛。


    哈德利先是一愣,繼而身子輕輕地顫抖了一下。他關上房門,把門反鎖住,然後回過神來看著馮斯:“我猜,你說的是珍妮——詹瑩,對嗎?”


    “還能有誰呢?”馮斯的目光裏閃過一絲恨意。


    “珍妮……她還好麽?”哈德利問。


    “她死了。”馮斯冷冷地說,“因為你交給她的消失道觀的資料,她來了中國,被人殺害了。”


    哈德利臉色大變,看上去像是有些站不穩,撫著額頭向後退出幾步,一屁股坐在床上,兩行老淚順著他的麵頰流了下來。


    “是我害了珍妮。是我害了她。”哈德利喃喃地說。


    “本來就是你害了她!”馮斯提高了聲調,“你自己都在被人追殺、被人陷害,你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些資料有多危險!但你還是一意孤行,硬逼著詹教授接受了它們。你害得一個女孩失去了母親,害得一個男人失去了妻子,你他媽的知道嗎?你還害得……”


    他重重一揮手,沒有再說下去。哈德利木然地坐在床邊,過了很久,才輕聲問:“我沒有猜錯的話,你也是這起事件中的一份子,是嗎,年輕人?可以給我講講你的經曆嗎?”


    “講起來的話,會是一個過於漫長的故事,”馮斯斜靠在門上,“不如你先給我講一講,在最後一次給詹教授打電話之後,你去了哪裏,做了些什麽。”


    看著哈德利猶豫不決的神情,馮斯哼了一聲:“我不知道你為什麽躲在這裏,但毫無疑問,你身上還藏著什麽秘密。我必須要警告你,這些秘密的嚴重程度,遠遠超出你的想象。它已經完全脫離了學術範疇了,你千萬不要用你科學家的腦瓜去衡量。”


    “這一點,我過去不明白,但現在已經清楚了。”哈德利歎息一聲,“我已經見識過一些超越常識之外的事物。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任何人告訴我那些東西是存在的,我都會把他們當成瘋子或者騙子,但是現在……”


    他正想繼續說下去,衣櫃裏忽然傳來一聲奇怪的響動,聽上去有點像貓叫,又有點像嬰兒的啼哭。一聽到這個聲音,哈德利教授就像被蟲子咬了一樣,一下子跳了起來。


    “你快走!”哈德利教授低吼道,“今天晚上九點來找我!到時候我把一切都告訴你!”


    “我不走。”馮斯搖搖頭,“上一次我就是那樣離開了詹教授,然後她就出事了。我不能讓同樣的事情再發生。”


    “你必須得走!”哈德利咆哮著,看上去有些神經質地在房間裏轉了一個圈,然後從書桌上抓起了一把普通的小水果刀,刀尖朝向馮斯。


    “以你的年齡和虛胖的體魄,就算手裏有把刀,也傷不到我的。”馮斯鎮定地看著他,“把刀放下吧。”


    哈德利狠狠喘了一口氣,還沒來得及回答,簡易衣櫃裏的怪聲又響了起來。這一次,聲音比先前那次更加響亮,聲音也更加接近於人類。馮斯隱隱能從其中辨別出一些情緒:不滿、緊張、憤怒。


    “櫃子裏到底是什麽?”馮斯追問。


    哈德利渾身顫抖,扔下了手裏的水果刀,撲上來一把揪住馮斯,硬把他往門外推:“快出去!快點兒!”


    這個老人的力氣並不大,馮斯反倒有些躊躇,不好真的發力與他扭打。他不由自主地被哈德利推到了門邊,哈德利正想伸手開門,突然之間,馮斯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視線裏隻剩下一片黑暗。


    他有些驚詫,但並沒有驚慌失措,因為這種突如其來的環境改變,他已經經曆過不止一次了。那是某種來自於魔王的超自然力量在發揮作用。果然哈德利藏在衣櫃裏的玩意兒大有問題,馮斯想,我這是又要經曆一次回到遠古涿鹿戰場的幻境麽?還是說又會見到一座活他媽見鬼的金字塔?


    他不敢亂動,站在原地靜靜地等待著。過了一分鍾左右,他的眼前漸漸出現了亮光,這光線十分柔和,即便是在一團漆黑中突兀地出現,也並不顯得太刺眼。與此同時,他開始發現自己莫名其妙地……心情好起來了。


    這實在是太詭異了,馮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一天裏,他先是目睹了一場發生在大學校園裏的凶殺案,緊接著又和哈德利教授對峙,勾起了他關於薑米的痛苦回憶——這些原本都是負麵情緒。到剛才哈德利教授堅決要先趕他走,他心裏的種種不爽之處更是到達了頂點。


    可是現在,先前的種種苦悶、悲傷、憤怒一下子都消失無蹤了,就像是杯子裏的水被突然間傾倒一空。不,確切地說,比倒空一杯水還幹淨,甚至連點水珠都沒有留下。然後杯子裏被裝上了另外一種東西,比蜜糖還濃稠甜蜜的東西。


    光亮逐漸加強,眼前的一切已經清晰起來,馮斯看清了周圍的一切,一時間瞠目結舌不知所措。他發現自己正站在一片如茵的草坪上,周圍是一堆陌生的建築和許多來來往往的陌生人——大部分都是哈德利教授那樣金發碧眼的白人,此外也有不少黃種人和黑人。這些人大多很年輕,年輕到年齡和馮斯差相仿佛,渾身上下洋溢著青春的朝氣。


    這是一所國外的大學!馮斯忽然明白過來。眼下有兩種可能的解釋:第一,這是蠹痕製造出的虛擬幻境;第二,這是類似於張獻忠地宮那樣的壓縮空間。不過很顯然,讓一所現代的大學憑空消失不是太可行,所以這應當是一個幻境。


    但這個幻境代表什麽呢?馮斯呆呆地看向遠處一麵正在飄揚著的星條旗,意識到這裏是美國。美國……他驟然間明白過來,連忙四處張望,尋找著些什麽。


    他很輕鬆就找到了他想要找的。是的,如他所料,薑米就在離他很近的地方。


    薑米的麵容還是那麽美麗而俏皮,一如他過去無數次在夢裏遇到的那樣。她手裏抱著幾本書,似乎是剛剛離開課堂,看到馮斯後,她先是愣了愣,隨即扔掉手裏的書,一陣旋風般地撲了過來撞進馮斯的懷裏,馮斯一下子立足不穩,兩人一起摔在草坪上。


    “你這個狗東西,為什麽要扔下我!”薑米伸手捏住了馮斯的鼻子,“混蛋混蛋混蛋!”


    真是最典型的薑米風格,如假包換,馮斯想,但這種久違了的感覺真是美好。一直充塞於心胸裏的甜蜜感覺忽然泛濫起來,讓他忘乎所以,他隻能緊緊抱住薑米,一時間忘記了自己究竟在哪裏、到底想要幹什麽。


    馮斯甚至都意識不到自己和薑米到底說了些什麽話,是在細訴別後離情還是在絮絮叨叨地鬥嘴。他隻能十分肯定地確認一點:此時此刻,在這個陽光明媚的校園裏,在心愛的女孩身邊,他正在體會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幸福,一種自己從來沒有體驗過的極致的幸福。那種感覺,就像是天堂的大門打開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在馮斯已經連時間的概念都忽略了的時候,身邊的一切忽然暗了下來,懷中溫暖柔軟的軀體也消失不見。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剛才發生的一切都隻是幻覺。假的,他並沒有身處美國校園裏,也並沒有見到薑米,薑米更加沒有找回她的記憶,即便兩人真的重逢,對於薑米而言,他也隻是個徹頭徹尾的陌生人而已。


    如果沒有方才的幻境,或許反而還好些,那種剛剛獲得極度的幸福卻又驟然失去的感覺,猶如從高空墜落,讓人的心境一下子跌落到了穀底。馮斯隻覺得胸口被什麽沉重的東西死死堵住,堵得他快要喘不過氣來,堵得他好像血管裏流動的血液都變成了固體。


    他閉著眼睛,回味著先前那種虛幻的欣悅,簡直不願意再回到現實世界,然而鼻端傳來的陣陣血腥味讓他不得不睜眼。這一睜眼,他嚇得驚叫出聲,踉踉蹌蹌地退出去好幾步。


    ——哈德利教授死了!


    此刻的哈德利就躺在這間小小平房的地板上,渾身鮮血,一動也不動,身下的地板上也流淌著許多血液。這些血來自他身上深深淺淺的好幾十道傷口,從脖頸到胸口、胳膊、腰腹、大腿,到處都是,其中有幾處顯然比較致命。


    這並不是馮斯第一次見到死人,他甚至見過一個大活人轉瞬間變成白骨的可怕死法,但是剛剛從一個歡愉的心境裏走出,一下子看到這樣的恐怖場景,他還是免不住要受到一點驚嚇。他不知不覺間手一抖,好像有什麽東西從右手滑落,掉到了地上,發出金屬落地的當啷響聲。馮斯低頭一看,登時如墜冰窟。


    掉在地上的是一把刀,先前哈德利教授拿在手裏威脅他的水果刀。後來,哈德利教授把這把刀扔到了地上。


    但是現在,水果刀竟然是從他的手裏掉下去的。他俯下身,懷著萬分之一的僥幸仔細看著這把水果刀,然後連這最後的一丁點僥幸也徹底消失了。


    水果刀上沾滿血跡,他的手上也沾滿血跡。哈德利教授的血。


    那一瞬間馮斯隻覺得自己腦子裏空空蕩蕩的,似乎什麽也不存在了,渾身的血液就想要凝結成冰塊。在這之前,他也並不是沒有遇到過傷心、難過、恐懼甚至於萬念俱灰的時刻。養父馮琦州在他麵前死去的時候,他傷心;養母池蓮死而複生並且露出真麵目的時候,他憤懣而沮喪;做出離開薑米的決定時,他覺得心口一陣陣抽疼,真的像是在被人捶打一樣。


    ——但這些和眼前的景況相比,簡直都不算什麽了。


    他殺人了。


    此前在成都的時候,警官曾煒曾經炮製了一起故意用來陷害他的鬥毆事件,當時也曾經讓他頗為害怕,因為按照曾煒的說法,打架這種事兒可大可小,小到連治安拘留都不用,大到可以定性為涉嫌故意傷害而被起訴、服刑。那時候他想,要是真的去坐了牢,撿肥皂什麽的且不論,大學是上不成了,這一生接下來的路也會頗多波折。


    然而,眼下他攤上的事,比上一次嚴重一萬倍。他殺了人,而且從哈德利身上的傷口來看,夠得上“手段極其殘忍”“情節極其惡劣”“後果特別嚴重”。他麵對的,將會是幾十年到無期的刑期,甚至於……死刑。


    馮斯失魂落魄地挪動著鉛一樣沉重的雙腿,在哈德利教授的小床上坐下來,隻覺得渾身都在止不住地抖啊抖啊。於他而言,在過去的一次次冒險中不斷麵臨死亡的威脅是一回事,自己作死則是另外一回事。他努力地回想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麽,卻發現自己對現實中的一切完全沒有任何印象。


    他始終隻能記起幻境中的一切:陽光燦爛的校園,人聲鼎沸的草坪,薑米明亮如星的雙眸……他覺得自己明明隻是在擁抱著薑米,和自己思念已久的姑娘互訴衷腸,如果那不是在人聲鼎沸的公眾場合,而是在某些私密的空間,保不齊還會幹點什麽壞事——怎麽一眨眼工夫,就跳到了血淋淋的凶案現場,而自己居然成了殺人嫌疑犯。


    一定是躲在哈德利的衣櫃裏的那個東西搗的鬼!馮斯猛然間醒悟過來。他連忙站起來,一步跨到簡易衣櫃前,發現衣櫃的拉鎖已經被拉開了,裏麵除了哈德利的衣物之外,什麽東西都沒有了。晚了一步,馮斯失望地想,要麽那個玩意兒自己跑了,要麽被人拿走了。


    他也有些明白了,當那個未知的玩意兒發出古怪叫聲的時候,哈德利教授極力想要趕他走,一定就是試圖抓緊時間處理掉它,以免發生無法預料的後果。然而,自己想起了幾個月前離開詹瑩後發生的悲劇,沒有聽哈德利的話,結果……這次又選錯了。


    我還真是個衰神呢!馮斯懊惱地捶著牆。兩次,不同的選擇,結果兩次都錯了。詹瑩死了,哈德利也死了,而自己……似乎馬上就要陷入人生最大的危機之中。


    想到這裏,他趕忙回身把那把沾滿血跡的刀撿了起來,考慮是不是應該用床單把上麵的血跡和指紋全部擦掉。他的性情裏倒是一向有“每逢大事有靜氣”的成分在,短暫的慌亂之後,那種靈魂深處的混不吝又發作了。管你媽的!他狠狠地想,老子是天選者,梁野路晗衣他們絕不會眼睜睜看著我去吃槍子兒而不管的。最壞的結果不過是從此從“這個世界”消失,正式成為守衛人中的一員,那樣雖然會有許多的不舍,也總比掛掉或者一輩子撿肥皂強。


    當別無選擇的時候,至少不要選最壞的那種結果吧。


    然而命運似乎總是喜歡捉弄人。正當馮斯一腦門子焦躁地回憶著他在小說和電影裏見過的那些不靠譜的清理犯罪現場的知識時,門鎖轉動了一下,然後門被輕輕推開了。


    馮斯的心髒都差點停止跳動。我應該想到的啊!他懊惱地捶了一下頭,畢竟我還不是一個有經驗的職業罪犯。哈德利教授在自己進門後的確反鎖了門,但衣櫃裏的怪物失蹤了,說明肯定有人開過門,但自己卻忽略了這一點,沒有想到再把門鎖上。


    這下子,算是被人抓了現形了,馮斯絕望地想。那一刹那他甚至產生了“我要不要殺人滅口”的古怪念頭。但當看清楚了來人的臉之後,馮斯才算是體會到了什麽叫做“完蛋了”。


    “人生何處不相逢……”他長歎了一聲。


    三、


    “吳嬸,謝謝你。”魏崇義接過對麵的中年女人遞過來的兩個大袋子,袋子裏有一些熟食、水果和營養品,還有外敷的傷藥與創可貼。


    “哪能說謝啊,您這不是打我的臉麽!”被稱為吳嬸的中年女人滿臉尷尬,“孩子實在是太淘氣了,哪兒能對著人扔石子兒……我回去一定狠狠地教訓他!您的傷不要緊吧,魏叔?”


    “不必太介意,”魏崇義淡淡地擺擺手,“這麽些年,我早就習慣了。”


    吳嬸怔怔地看著魏崇義枯瘦的身軀和憔悴的麵孔,再看看他額頭上那道醒目的新鮮傷疤,忽然間眼淚就流了下來:“魏叔,您這些年……真是太不容易了。我娘家的二舅就犯過瘋病,以前您的瘋人院沒有被關的時候,他在瘋人院裏住過,回家的時候確實好了不少呢。別人說您是瘋子頭頭,說您自己就是個大瘋子,但隻有我們這些家裏有病人的,才了解您的苦處。”


    魏叔微微一笑:“不要緊,我說了,早就習慣了,無所謂的。隻是可惜了我的精神病院無法取得醫療資質,不得不關閉,連累了鄉裏鄉親的。”


    吳嬸歎了口氣:“唉,是啊,也不知道是風水不好還是怎麽回事的,我們附近這幾個村兒,這一二十年來出瘋子出得特別多。有您的瘋人院在的時候還好,瘋子們算是有地兒找人管管,現在可好,硬說您沒有啥‘字紙’,非得給關掉。官辦的瘋人院那麽貴,鄉親們哪兒舍得往裏送,好多家都隻能弄條鏈子在家裏拴住。前段時間還有不是還有啥破報社的記者來采訪,回去在報紙上一通亂寫,說我們這兒虐待瘋子了……虐待個屁!往他家裏放個瘋子試試!”


    吳嬸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好像完全忘記了她原本是來道歉的。魏崇義耐心地聽她講完,這才把她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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