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誘惑會比主人更加危險……”馮斯不自覺地重複了一遍,隨即歎息一聲,“你說得對。照這麽說起來,這倒是一幫偉大的人了?”


    “倒也不一定,他們同樣有私心,同樣有分歧,這一點你也應該能體會到,”化身說,“而且他們恐怕也不希望有太多人掌握附腦的力量——人總是喜歡尋求優越感的。何況這種力量絕不僅僅是心理上的優越感,它會讓掌握了它的人們在人類社會裏更容易取得實質上的優勢。”


    “是啊,即便是麵對著人類毀滅的威脅,他們還是更在乎自己是不是能站得高一點……”馮斯“哧”了一聲,“還是接著說說天選者的問題吧。”


    此刻在他的心裏,也有些猜到了為什麽這樣毀天滅地的大事,竟然在曆史裏沒有任何記錄了。很顯然,這一小部分與化身的主人進行交戰的反抗者,在曆史的軌跡裏扮演了消除者的角色。他們用盡一切手段,讓那些駭人聽聞的戰爭與罪惡沒有在普通人群中形成文字記錄。這當中固然有防止恐慌擴散的原因,但最主要的理由可能正如化身所說:他們想要成為更加占據優勢的群體。


    “太符合人類的天性了……”馮斯低聲咕噥著,忽然對何一帆、俞翰等人生起了深深的鄙夷。至於林靜橦,因為實在長得太漂亮,他內心的譴責不知不覺地就稍微放輕了一些。


    他定了定神,又問:“那麽你們這些仆人,對魔王又有什麽用?是幫助它作戰嗎?但在我所看到過的幻境裏,和人類戰鬥的似乎長得和你不大一樣。”


    “那些用來戰鬥的,都隻是牲畜和奴隸而已,”化身的話語裏隱隱有一點驕傲,“魔仆是不一樣的,我們的作用,不是戰鬥。”


    馮斯很希望聽它具體解釋到底哪一點不一樣,但化身已經岔開了話題,看來是不願意透露這個關鍵信息,他隻能一邊在心裏罵娘,一邊繼續聽下去。


    “在距今最近的一次戰爭中,主人戰敗了,從此再也沒有出現過。”化身一直死板如電子合成音的嗓音裏,居然有了一點兒悲哀意味,“但是所有敵人和所有主人的仆從都知道,它並沒有死,它還活著,隻是暫時隱藏起來。那是因為,附腦的力量和仆人的力量都來自主人,所以和主人的精神之間,有著某些微妙的聯係。我們無法找到主人具體的藏身之所,但是卻都有這種直覺:它一定還活著,就藏在地球上的某處。隻是往日那種令人震顫的力量消失了,說明它受到了很重的傷害,所以收起了一切可能引人發現的能力,躲藏了起來……”


    “我明白了!”馮斯大喊一聲,“要喚醒你的主人,需要找到天選者,對不對?”


    他在自己腦門上拍了一下:“什麽天選者地選者的,說白了不就是一具鬧鍾嘛。真是屌絲的命……”


    “沒有那麽簡單。你想想,如果僅僅是喚醒就算了,那些人對待你的態度為什麽會那麽複雜?為什麽他們自己之間都矛盾重重,無法形成統一的觀點?”化身死魚一般的眼睛盯著馮斯,目光空洞得猶如黑色深潭,反倒是讓馮斯產生一種“這家夥很有智慧”的錯覺。


    馮斯似有所悟,又想起了這次離開北京之前何一帆和他說的那番奇怪的話:“不能給你留下任何先入為主的印象。”“你的精神狀態每一絲最細微的變化,都可能會影響到你的將來。”“必須要讓他自己去尋根溯源,這個過程中包含著一些生死攸關的抉擇元素,一步踏錯就可能帶來災難性的後果。”


    “也就是說,所謂的天選者和你的主人之間,還存在著某些微妙的聯係,可能會對戰爭的局勢產生影響,對嗎?”馮斯斟酌著詞句,“天選者的能力從何而來?難道我天生就有附腦?”


    “是的,的確存在著相當緊密的聯係……”化身剛剛說到這裏,忽然住口不說了,耳朵微微動了一下,就像是一隻貓在捕捉某些細微的聲響。馮斯立刻明白,有其他人進入了這個墓穴。


    他正想叫關雪櫻趕緊躲起來,身前的化身突然雙手齊出,抓住了他的肩膀,緊跟著把他的身體猛地一扭。這個化身雖然外形和馮斯一樣,力量和速度卻遠超常人,這一下馮斯完全做不出任何反應,雙手已經被化身扭到了背後,一把按在地上動彈不得。


    他媽的!馮斯心裏一陣悲憤,老子好歹也是一代打架高手,怎麽遇到這幫孫子就根本沒點還手的力氣。


    關雪櫻看到原本好好交談著的兩人忽然翻臉,愣了一愣,隨即跑過來,抬腳就向化身踹了過去。這個舉動倒是很勇敢,可惜結果無異於飛蛾撲火。半分鍾之後,她和馮斯被結結實實地捆在了一起,好似兩隻大肉粽。而捆住兩人的“繩子”,是先前解體產生的碎塊組合成的長長的觸手。


    “下次記住了,打不過的時候得跑,這種時候光顧著講義氣是半點用也沒有的。”馮斯悶悶地說。


    關雪櫻低著頭表示慚愧。馮斯又轉向化身:“我還以為剛才我們聊得很愉快呢,怎麽說翻臉就翻臉呢?”


    “因為到時候了,”化身依舊麵無表情,“而且我這樣其實是在保護你,我不能確定進來的人的目的是否是殺死你。”


    “那我到底是應該盼望著你被打敗呢,還是盼望你獲勝呢?”馮斯搖搖頭。


    三


    “一共有三塊石板層疊在一起,厚度大概有兩米。”雙頭怪人通過特殊的感知能力已經摸索清楚了封住墓穴的機關,“沒辦法,這樣的厚度,小璐隻能做輔助,還得靠我。”


    王璐怯生生地點點頭:“範哥哥,你說了算,我聽你指揮。”


    “不對吧,兩米的厚度,以王璐現有的能力,完全可以製造兩秒左右的單人體積大小的蠹痕,足夠我們四個穿過去了,為什麽隻要她做輔助?”梁野插口問。


    “這是顯而易見的。”雙頭怪人咧嘴一笑,路晗衣也跟著笑了笑。


    梁野皺了皺眉頭,隨即又舒展開了:“我明白了。因為在我們麵前,尤其是在範量宇麵前,王璐絕對不敢使出全力。別說全力,三成的力她都不敢用。”


    “而範兄是不會介意在我們麵前全力發揮的,”路晗衣說,“說到底,我們三個無論怎麽鉤心鬥角互相製衡,終歸還是人,而範兄……根本就不是人,而是個怪物。”


    雙頭人範量宇哈哈大笑:“多謝誇獎。我最喜歡聽你們這麽誇我。”


    他扭過那顆充滿邪惡的大頭,衝王璐勾了一下手指:“幹活吧,小璐。隻需要半秒鍾,製造一個三十厘米見方的空域,就足夠我的蠹痕侵入了。”


    王璐“嗯”了一聲,雙目半閉,低垂著頭,似乎是在積蓄力量。很快地,籠罩在她身畔的蠹痕開始擴張,從其中透出一絲清晰可見的紫色光線,照射到墓穴的石門上,並且迅速地穿透而入。在那短短的幾秒鍾時間裏,石門被紫光照射的一部分忽然間變得如玻璃般透明,紫光在這一塊透明的空間中聚集散射,緊跟著消失。就在紫光消失的一刹那,這一塊透明的石壁也消失了——就好像厚重的石門上被硬生生挖去了一塊,變成了真空。


    範量宇抓住了這一刹那的時機,自身也擴展出一片蠹痕。他的蠹痕帶有一點淡淡的灰色,放射出肉眼難以分辨的微光,恍如一道青煙一般侵入了那片被王璐擴張出來的“真空”。一陣細微的聲音從石壁內部響起,就像是有什麽小型的機械在輕輕震動。這震動的聲音始終沒有變大,反而越來越細微,近似於靜夜裏白蟻啃噬木料的沙沙聲。然而,就在這看似平靜的表麵之下,一些驚人的變化正在產生。


    當震動的聲音完全停止時,毫無任何征兆地,石門上突然塌陷了一大片,一塊兩米見方的大石塊竟然無聲無息地碎成了粉塵,甚至無法找出一塊有棱角的小碎渣。透過這個空洞可以看見,厚厚的石門已經被打穿。


    “你又變強了,”梁野伸手抓了一把那些粉塵,放在眼前看了看,“要殺你更不容易了。”


    “那當然了,”範量宇陰陰地一笑,“不越變越強,怎麽能讓你們害怕呢?我最喜歡感受你們內心的恐懼。”


    他當先鑽進了那個剛剛被他製造出來的空洞,其餘三人猶豫了一下,緊跟在他身後。他們同樣沿著血跡找到了那座神殿,並且看到了躺在神殿外奄奄一息的萬東峰。


    “這個人好像是村長,”王璐探了探他的鼻息,“快要不行了,是被這個村豢養的魔仆所傷的。”


    “魔仆一般不會傷害供養者,除非……”路晗衣伸手指了指神殿內,“它自己選擇了滅解。”


    “這可不大妙了。”梁野眉頭微微一皺。


    三人對話的時候,範量宇卻已經徑直走入神殿。此刻的神殿中央,馮斯和關雪櫻被觸手捆綁著倒在地上,和馮斯形貌一模一樣的魔仆化身,正站立在那裏等待著四個敵人的到來。看到這個畸形的雙頭人走進來,關雪櫻嚇得渾身一顫,馮斯卻不以為意,那大概是因為他這些日子見到了太多遠比雙頭人更奇怪的事物。倒是其他三人也跟著進入之後,他一眼就認出了梁野,梁野卻並沒有向他多看一眼。


    “你果然選擇了滅解啊,”範量宇充滿興趣地看著魔仆,“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你是目前已經發現的魔仆中,保持活動狀態生存時間最長的一個。為什麽最終你會選擇滅解?”


    “因為我選錯了進化方向,”魔仆平靜地說,“我試圖尋找出一條既能保證為主人奉獻,又有餘力保護自己的道路,遺憾的是,我失敗了。”


    “你指的是渾身長滿觸手嗎?”範量宇還沒有說話,馮斯已經插嘴了,“你的原始形態應該沒有那些觸手才對。”


    範量宇偏過那顆大頭,看了馮斯一眼:“不錯啊,雖然是個半點本事也沒有的廢物,倒還有點膽氣。一般人在這種情況下早該嚇尿了吧?”


    “還好,還是不如你,”馮斯毫不避讓地和他對視,“我要是長成你這樣,早就找根繩子把自己勒死了。哦,對了,你有兩顆腦袋,得用兩根繩子。”


    範量宇的嘴角浮現出一絲殘酷的笑意。隨著這一絲笑意的浮現,盡管他並沒有做出任何動作,馮斯卻陡然間感到一陣難以忍受的劇痛傳遍全身。之前他也體驗過好幾次劇烈的頭痛,但那些疼痛僅僅局限在顱腔裏,而這一次的疼痛卻是蔓延到全身的每一個部位,並且——痛感要強烈得多。


    那一瞬間,馮斯就像是同時經曆了古今中外的所有酷刑,針刺、燒灼、鞭笞、淩遲、車裂……各種各樣匪夷所思的痛感如潮水般湧來,讓他在毫無防備之下立刻發出了一聲痛苦的慘叫。但在這一聲短促的慘叫之後,他立即強行忍住了,不再發出任何聲音。


    他的麵孔扭曲著,身體抑製不住地顫抖,牙齒把下唇咬出了血。盡管如此,他還是堅持不發出聲音,相反睜大了眼睛死命瞪著範量宇,目光裏充滿不屈和抗爭。


    “差不多了吧,範兄,”路晗衣忽然發話,“你的蠹痕太霸道,再這樣下去,他的神經係統會受到損害。”


    “我不在乎啊,”範量宇晃晃他的大頭,較小的那顆毫無生氣的頭顱也跟著搖晃起來,看上去分外詭異,“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氣。比起收拾那些敢於招惹我的渣滓,就算這世界毀滅掉我也無所謂。我的蠹痕就是為此而存在的。”


    路晗衣聳聳肩,不再說話。梁野也抄著手站在一旁,似乎視若無睹。過了一小會兒,馮斯好像是真的忍耐不住了,咬著牙關大吼一聲:“喂!我……投降!”


    範量宇哈哈大笑起來。隨著這一聲笑,馮斯身上的痛感終於消失了,但肌肉仍然因為之前的劇痛而緊繃,甚至有些痙攣。路晗衣歎了口氣,打了個響指,馮斯立刻感到渾身一麻,痛楚消失了,內啡肽的分泌讓他產生了一種十分舒暢的欣快感。


    “我終於明白毒品上癮是怎麽回事了……”他咕噥了一句,衝路晗衣點頭致謝。


    範量宇不再搭理馮斯,繼續轉向魔仆:“剛才那個小子說,你進化成了‘滿身觸手’的形態。我沒有猜錯的話,你是為了擺脫掉魔仆獨立生存能力幾近於零的缺陷,想要在體力上有所增進才那麽幹的吧?”


    “不然的話,我覺得自己很難熬到主人醒來的時候。”魔仆回答,“這個村子裏的人對我倒是絕對不敢生起叛逆之心,但是這些年困居在這座山村,我覺得自己的精神越來越不敏感,和主人的聯係越來越微弱。並且,我感到這個村子一直在被人控製著,某些幕後的主使者試圖一直困住我、監視我、研究我。我不明白他們最終的用意是什麽,但我可以肯定,一定是對主人不利。”


    聽到“幕後主使者”這幾個字,馮斯心裏一動,明白魔仆所指的正是他的父親和祖父所屬的那個家族。果然,他們並非臣服於眼前這個怪物,而是試圖掌控它,從它身上挖掘更多的秘密。怪不得村裏人那麽害怕這個家族,他們的野心果真非同凡響。


    “馮氏家族,對嗎?”範量宇說,“他們果然是處處都領先一步,先於我們控製住了一個千年魔仆,先於我們找到了天選者。我們四個家族自詡實力強大,卻連人丁凋零的馮氏家族都玩不過,真夠丟臉的呢。”


    “不過,你們最終還是跟蹤著天選者來到了這裏,嗅覺還是很靈敏的。”魔仆的聲音依然像電子合成音一樣沒有絲毫感情,聽不出是真心讚揚還是挖苦。


    “如果不是你故意通過滅解釋放出精神擾動,我們恐怕還嗅不到這個味道,”路晗衣說,“至少我和梁野兄本來隻是打算在村外觀望一下的。所以我估計,其實是你故意吸引我們來的。這幾千年來,魔仆要麽潛伏不出,要麽悄悄對落單的我輩中人實施偷襲,像你這樣明目張膽的還真少見。你的目的究竟是什麽?”


    “我前麵已經說過了,我選擇了一條錯誤的進化之路,再也無法為主人出力了,”魔仆臉上的肌肉輕微抽搐了一下,似乎是想表現出一丁點兒悲傷的表情,但麵部肌肉還是過於僵硬,“所以,我的生命已經沒有什麽價值,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臨死之前再為主人盡一份心。”


    對麵的四個人靜靜地聽著,當它說到“唯一能做的”這五個字時,四人都已經做好了準備,籠罩於身體周圍的蠹痕縮小到距離身體不到半米的半徑,其中的顏色再也不像先前那樣若有若無,而是逐漸清晰起來。此時可以看得很分明,範量宇的蠹痕呈淺灰色,王璐的蠹痕是淡紫色,梁野的蠹痕閃爍著紅光,而路晗衣的蠹痕是一種黯淡的黑色。


    “都很不錯,很不錯,”魔仆的口吻活像是教官進行點評,“作為人類,能把附腦的力量發揮到這個地步,足見你們在這幾千年裏一直在拚命努力。遺憾的是,凡人依舊是凡人,不必說主人了,即便是與我這樣一個進化失敗的魔仆相比,也是遠遠不如的。”


    它一麵說著,一麵抬起了手,但又像是忽然想起了點什麽:“對了,差點忘了,天選者可承受不起這樣的衝擊。說來也真奇怪,承擔著如此沉重使命的人,卻又如此脆弱。”


    話音剛落,那些沒有參與組成身體的魔仆碎塊——不管此刻是什麽形狀——像是得到了統一的指令,一齊向著馮斯和關雪櫻飛撲過來。馮斯被捆得像個粽子,完全無力躲閃,眼睜睜地看著碎塊聚集在一處,迅速變形黏合成一層蠶繭狀的外殼,把兩人包裹在其中。


    一片黑暗之中,馮斯聽到魔仆的聲音透過繭殼模模糊糊地傳了進來:“現在,我可以殺死你們了。”


    四


    現在,我可以殺死你們了。


    這句話放到哪部電影裏,都絕對預示著一場高潮大戲的上演。可惜的是,馮斯被裹在一片黑暗中,麵對著這樣令人血脈賁張的大場麵,什麽也看不見。作為一個自己手受傷了都要跑去圍觀群架的不看熱鬧會死的人,這實在讓他有些難熬。他簡直恨不能伸手撕開這層保護他的繭殼去看個究竟,當然他畢竟還沒有蠢到那種程度,隻好強壓著好奇心了。


    但就在這時候,耳畔響起了一個奇怪的聲音,這個聲音似乎隻有他能聽到,而近在咫尺的關雪櫻卻聽不到。這個聲音在說:“怎麽樣,想不想看看外麵發生了什麽?”


    這個聲音帶有某種讓人無法抗拒的誘惑,馮斯想都沒想就點了點頭:“當然要看。”


    接著他的眼前就亮了起來。


    頭痛。那種熟悉的頭痛感又來了。伴隨著這一陣頭痛的,是視界異乎尋常的變化。他的眼睛突然間可以看到東西了,而且看得很清楚,身邊的每一樣事物都無比清晰:神殿、神像、四個劍拔弩張的人、地下的繭殼……


    等等!馮斯忽然意識到了不對勁。我就在繭殼裏,怎麽會看到繭殼本身呢?而且視線的角度好像也不大對。


    他下意識地想要低頭,卻發現無法控製身體,甚至無法控製眼球的移動。他能夠感受到身體的運動,感受到呼吸,感受到視線的變化,但卻都是不由自主的,像是被操縱的偶人。或者用那些胡編亂造的武俠小說玄幻小說裏的術語,就像是被人下了蠱。


    這是一種十分奇特的感覺。好在馮斯這些日子以來已經見慣了太多太多的怪事,倒也處變不驚了。在無法控製行動的情況下,他隻能努力把注意力放在皮膚的觸覺上,並且很快注意到一件事——下半身不太舒服。從屁股到腿,再到某些敏感部位,都好像被什麽粗糙的東西摩擦著。而這種難受的觸感,他在幾天前才剛剛體會過。


    ——這是那條軍褲!關雪櫻偷來供他換洗的、已經洗得褪色發硬的軍褲!而這條軍褲,此時此刻應該是穿在化身為他的形象的魔仆身上的。


    ——我在魔仆的身體裏!


    他花了好一會兒,才一點點理清現在的狀況。盡管世界觀已經經曆了極大的扭曲,他仍然不肯輕易相信“靈魂出竅”“移魂”之類玄乎的東西。他謹慎地得出判斷,這大概是某種精神感官方麵的直接聯係,也就是說,他的大腦感受到了魔仆的大腦此刻所感受的事物。


    倒也有趣,馮斯想,既然如此,就這樣用你的眼睛和身體來體會一下這場一觸即發的大戰吧。可惜的是,這間神殿不夠大,按照這些人的能量,真要打架的話,恐怕有點折騰不開。


    正在轉著這個念頭,他發現自己的手——其實是魔仆化身的手——高高舉了起來,然後身邊的一切再度發生了改變。


    好像隻是眨了一眨眼,視線變得一片漆黑,連半點微光都沒有。當一切再度亮起來的時候,馮斯驚訝地發現自己身處的環境發生了巨大的改變。神殿消失了,自己站在一片空曠的荒地上,荒地光禿禿的隻有黑色的泥土,周圍看不見邊界,被濃濃的霧氣籠罩著。


    仿佛是為了讓馮斯看得更清楚,魔仆抬了一下頭,目光掃過了荒地的上方。這一看著實嚇了馮斯一大跳:他看到了他們原本應該身處其間的這座墳墓!不隻是墳墓,還有墳墓周圍的林木、土石、村莊。然而……


    它們都是倒懸著的。就好像是整個世界被上下翻轉了。


    但馮斯很快推翻了這個瘋狂的猜想,而是想到了另外一種相對而言更可信的推論:不是世界被翻轉了,而是他們所處的空間被翻轉了。魔仆似乎是在一瞬間製造出了一個截然不同的空間,連重力方向都和地球正好相反,懸浮在了這座墳墓的上方。再看看被一同帶到這裏來的那三男一女,臉上沒有絲毫吃驚的表情,像是早已習慣。


    這就是他們所說的“蠹痕”!馮斯猛然間有了一些模糊的猜測。而之前在火車上令時間停止的異象,也是由“蠹痕”所造成的嗎?


    到底什麽是蠹痕?


    不容他多想,這個倒懸的小世界裏出現了新的變化。四周的濃霧之中,慢慢有一些巨大的黑影現身,向中圈走來。


    當第一個黑影走出濃霧時,魔仆又故意扭頭看了一眼,這一眼讓馮斯隻覺得心髒一陣劇烈跳動——當然這也可能是幻覺,此刻他所感到的,應當是魔仆身體裏的心跳。但是那種震驚是不容置疑的。


    他看到一個怪獸,一個不會存在於現實中的怪獸。它的形狀有若巨蟒,長長的身體盤在一起也有三米高,但在這具龐大身體的頂端,卻沒有頭,有的隻是一個裂開的大口子,裏麵排列著密密麻麻的尖銳獠牙,有密集恐懼症的人瞧上一眼就得休克。


    這個怪獸的形狀當然恐怖,但還不足以讓馮斯如此震驚,真正讓他如受重擊的原因在於,這個怪物他見過。在火車上那一段血腥的夢魘中,他見到了無數猙獰可怖的妖獸,其中一隻就是眼前的這一隻。而緊跟著,一隻、兩隻、三隻……更多的妖獸從濃霧中走出來,在魔仆的身邊停住。它們都有著龐大而醜陋凶悍的身軀,基本都有強壯的肢體和鋒利的爪牙,某一些還帶著寬闊有力的翅膀,一望便知力量遠遠超越普通人類,即便是與人類共存的虎豹獅子之類的猛獸,也不可能是它們的敵手。


    活像是核汙染造成的畸變,馮斯莫名地想。也就是說,那場夢境裏所見到的一切,並非隻是無根據的幻象。如同先前魔仆所說的,這些妖獸都曾在曆史中真實地存在,為了它們共同的主人而與人類進行殘酷的戰爭。它們雖然暫時消失了,卻從未真正消亡,有許多眼前這樣的魔仆把它們藏匿起來,等待著適當的機會重新放出。盡管這一切被從文字記錄中刪去,也並沒有在絕大多數人的記憶裏留下痕跡,但它們存在,不容置疑,無法抹殺。


    我們果真麵對著的是這樣的敵人,馮斯禁不住有一種戰栗的感覺。那是一種麵對絕對優勢的力量時,從內心深處湧起的恐懼和絕望。即便是在現代文明條件下,他也不確定人們是否能用槍炮幹掉這些仿佛從恐怖電影裏鑽出來的玩意兒。那麽在遠古時代,當人們拿著石片木棒連狩獵一頭鹿都嫌費勁的時候,該怎樣和它們進行蚍蜉撼大樹一般的對抗?


    最先出現的那隻蛇身怪獸已經衝向了位於正前方的梁野。或許是已經蟄伏得太久,太渴望重新嗅到殺戮的氣息,太渴望重新品嚐鮮血的味道,它的速度異乎尋常地快捷,蛇一般的身體如同在水麵滑行一樣,轉瞬間已經奔出了20多米,逼近了梁野。


    梁野雖然看上去很精悍,畢竟是血肉之軀,又赤手空拳,馮斯不由得有些替他擔心。但他也同時注意到,籠罩在梁野身畔的蠹痕有了一些細微的變化,那些淡淡的紅光忽然間閃爍了一下,蠹痕內的空間又產生了那種水紋狀的細微波動,就像是一滴水墜入了平靜的深潭。蠹痕的範圍也隨之迅速擴張,半徑拉大到了六米左右。


    怪獸那撕裂般的頂端怒張,獠牙磨動著撞入了蠹痕的範圍。


    然後它的整個軀體在一瞬間似乎緊縮起來了,渾身上下由之前泛著金光的色澤轉為焦黑色,每一塊皮膚都開始起皺、萎縮。先前伸展開的蛇形身體,此刻迅速蜷曲成一團,在地上拚命翻滾著,仿佛難以抵抗突如其來的劇烈痛苦。它巨大的身體在地上撲騰,發出沉重的鈍響,泥地上留下了一道又一道清晰可見的痕跡。沒過多一會兒,怪獸終於徹底靜止,不再動彈,身上的肌肉塊塊剝落下來,露出森森白骨。而這些肌肉和白骨也逐漸變得焦黑,最終化為灰燼。


    梁野的蠹痕,看來是和“高溫”“燒灼”一類的關鍵詞有關。這隻怪物闖入他的蠹痕之後,被迅速燒成了焦炭,完全喪失戰鬥能力。馮斯有點明白過來,通過這種叫作“蠹痕”的特殊空間,即便是脆弱的人類,也能擁有和巨大的妖獸相抗衡的實力。


    他還想要繼續看看梁野的蠹痕,因為在那個蛇身怪獸之後,還有另外幾頭野獸緊跟著趕上。但魔仆已經把目光移開了,轉向了王璐,他知道這是魔仆有意識地想讓他看清這四個人各自不同的蠹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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