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


    王又倫也顧不得李康資歷比自己老,揪住他一把鬍子:“樸公,你沒對別人說過吧?”


    “哎哎……君子動口不動手……”李康搶救自己的鬍子。


    王又倫訕訕放下,幫他把鬍鬚理好,微笑:“樸公,我一直知你才是君子,敬你品德高潔,敏於行而慎於言……”一定不會說出去的哦?


    李康矜持地撫須大笑:“妙!妙!你這姨丈,亦上佳也。”


    王又倫真想一剪子絞掉這兩把礙眼至極的鬍子,一甩袖往前走了。他是知道李康人品的,應該不會說出去。


    隻是……


    紙包不住火,皇宮裏,沒有任何秘密能夠永遠不被人知道。


    李康緊走兩步,追上去和王又倫並排,道:“正論放心,幹政一說,是莫須有的謠言。”


    “啊?”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所以人人都應對時局,對朝政,有建言之權。”


    “是這樣。”


    “今天本也是你在禁中當值,不如留下一觀。”


    “好吧。”王又倫點頭,雖然不說幹政,隻說是建言,但這兩者本身區別又不是很大。他心裏還是憂心不已。


    ……


    第52章極軟與極硬


    合歡殿,天授帝難得眉目舒展,正哈哈大笑,和小九郎一起坐在龍案前。


    王又倫一進來,看沐慈正拿著一本疏奏邊看邊點頭。他嚇得臉都白了,還要努力裝作沒看見,團團見禮,才試圖穩定自己的聲音提醒:“殿下,授課時間到了。”


    乖外甥,快到姨丈這裏來,別在那是非之地攪和了。


    天授帝對王又倫擺擺手:“哎,不急。”欣慰看著李康,“樸人乃能……”怕兒子聽不懂,改口,“是個能臣。”


    沐慈也點讚:“的確,是國家和百姓的福氣。”


    李康笑眯眯對沐慈拱手:“不敢當,還要謝過殿下建言。”


    “我不過才說了兩個詞而已。”沐慈道,沒成想大幸的能臣,能夠有這麽好的表現,果然古人不可小覷,這個時代,也是個很開明,很人性化的時代。


    大幸那些勤政短命的皇帝,功不可沒。


    沐慈看向天授帝的目光也緩和了,能看出一點點能稱為溫暖的情緒。


    可把天授帝高興壞了,心裏美滋滋的。


    “‘公開!監督!’二句建言,恰是精髓。”李康誇讚道。


    “不是我的功勞,我該上課了。”沐慈站起身。處之淡然,更得李康的欣賞。


    王又倫憋了一肚子的話,在眾目睽睽之下卻也不得不憋肚子裏,已經確定今天會消化不良。


    所以在授完知識課,要進行習字課的時候,王又倫見沐慈拿起了炭筆,很不客氣地直接從沐慈手裏抽走了那破筆,把一支毛筆硬塞進沐慈手中。


    也懶得勸,起身去握沐慈的手,手把手教他。


    天授帝恰在此時抬頭,心念一動,又開始怔神……連手中的禦筆掉落,硃砂濺紅了一本奏章也不知道。


    這上奏的臣子隻怕會嚇死,還以為自己惹得陛下暴怒……呃,找個什麽好藉口搪塞過去呢?


    話說,陛下病得更嚴重了……


    李康把自己飄飄悠悠的心沉澱下來,不敢打擾,默默收拾殘局。


    天授帝確有心病。


    他眼前飄過了他幼時經常看到的一幕……


    那畫麵,如今也時刻會入夢,讓他心裏又酸又澀又喜又悲。


    那麽巧,重華宮內的主殿,正是永和帝與羅嬪的居所。南側合歡殿,恰是當年,他的大哥沐春所住。


    天授帝也在這裏,度過了他此生最為快樂無憂的童年時光。


    午後的陽光透過枝葉細碎地灑滿書房……


    也就是在這個書房,同樣的書桌。


    那一年,他的父皇永和帝還年輕,打造盛世,意氣風發。


    那一年,沐春還年幼,卻已經聰敏靈秀,過目不忘,時常有一兩句叫大人都深思的言語。


    父皇最愛手把手教導沐春讀書習字,便是在那書桌旁,把沐春抱到膝上,大手包裹那還稚嫩的小手,握住同一支筆,“點橫撇捺”筆走龍蛇……


    父皇目光中的溫柔與愛憐,激賞與自豪,幾乎滿溢而出……


    他的大哥沐春,精緻的小臉上,笑容無憂無怖,在父皇鼓勵的目光下,神情專注,心無旁騖寫出端正的一筆一劃,筆觸稚嫩,卻內蘊風骨。


    而當時,自己隻一二歲,躺在母妃羅氏溫暖的懷裏,抬頭看他母妃安靜的臉上,笑容溫婉而幸福。


    這畫麵,溫暖到讓一個懵懂小兒記憶深刻,的確深刻,深深印刻進了他的骨血與靈魂中,一閉上眼睛,就時常入夢。


    叫他流淚……


    多麽美,多麽溫馨,是天授帝一直想得到,卻得不到;想抓住,卻抓不牢;想重溫,卻重溫不了的,關於“幸福”的全部記憶。


    他也曾希望父皇手把手教他習字,可他父皇將一腔心血都傾注在了大哥身上,很少關注過他。


    童年的渴望,隻是渴望,得不到,於是遺憾終生。


    後來,他一個一個失去,“幸福”都長眠在地下。


    再後來,他為人父後……


    也曾手把手親自教導太子,可有沐春的珠玉在前,他對太子真的……真的……愛不起來。


    想愛,也應該愛,但……愛不起來!


    每次他興沖沖開始,都會在恨鐵不成鋼的訓斥中結束,太子在他的咆哮下猶如鵪鶉般瑟瑟發抖,甚至黃濕地麵,失禮人前……簡直叫天授帝丟臉,甚至噁心。


    父子間毫無溫情可言。若不是太子是他唯一嫡子,他早把人掐死。


    其他孩子,也沒一個優秀到叫他生出親自教導的心情的。


    慢慢的,天授帝就熄了手把手教兒子的心思,於是遺憾永遠是遺憾。


    如今,沐慈出現了——多麽精緻的一個小人兒,多麽鍾靈毓秀的慧根,多麽讓人驚艷的資質……


    這觸動了天授帝的心!


    不,我不會再有遺憾了,我要教導他,親自教導他,手把手……九郎一定會成為一個讓父親自豪的,天底下最優秀的孩子,讓我被所有人羨慕嫉妒恨。


    這執念,似一支從心口裏伸出的薔薇花的藤蔓,一瞬間就爬滿了整個胸臆,開出無數花來,散出誘入至極的甜香……


    天授帝不知怎麽,已經推開了王又倫,站在了沐慈的背後,伸出手……握住了小兒子的手。


    手不小,卻瘦,輕易被抓握在了掌心裏,整個包裹住了。


    大手領著小手,同握一支筆,同寫一個字。


    父子連心。


    可惜,沐慈卻並非沐春,天授帝也不是從小就對兒子傾注心血與愛護的永和帝。


    所以沐慈抽開了手。


    天授帝再次抓住他的手,用“怪蜀黍”誘或小盆友的腔調,哄著:“九郎乖……不要亂動,墨水別沾得到處都是……父皇教你習字……別怕啊……”


    沐慈麵無表情,緩緩用另一隻手抽掉毛筆,也不管會弄得兩人一手一身墨汁,慢慢的,一點一點試圖將自己的手從天授帝的掌心裏掰出來,力氣小,無法撼動,卻堅定地掰開……


    “放開!別靠近我!”


    “父皇今天沒薰香,味道不沖的!”


    “不要碰我!”


    “九郎……”


    “不!”


    沐慈不肯妥協。


    王又倫和李康兩個急得不行,卻看天授帝狀態不是很對,都不敢說話。


    天授帝畢竟是皇帝,哪容人三番五次拒絕,他頭腦一熱,直接用另一隻手牢牢攬住沐慈的腰,將人緊緊固定在胸前,幾乎整個人罩住這個瘦瘦的少年。


    腰不及一握,太瘦了。


    沐慈開始掙紮……


    天授帝不想放開懷中的人,卻也心疼他身上有傷,溫聲安撫:“九郎你乖嘛……父皇真的隻是教你習字。你別動了,別傷了自己,身上會疼……別動了……”


    饒是沐慈七情六慾滄桑沉澱,少有什麽波動,但耳聽這仿如大灰狼誘拐小紅帽的聲音,也激靈靈打了個寒戰,掉了一地雞皮疙瘩。


    演什麽慈父呢?


    有病!


    但力量太懸殊了,沐慈被勒痛,就停了下來,不再做無用掙紮。


    天授帝滿意了。


    鼻尖縈繞著懷中少年身上的淡淡清香——終於聞到了,是新藥膏的味道。


    很清新,很適合這個靈透的人。


    九郎的身量並不高,他母親是南人,又在冷宮長期缺乏營養和鍛鍊,又悲苦無依,所以這孩子個頭隻到高大的皇帝的胸口,還瘦得叫人心疼。可這孩子卻一直背脊挺直,俊拔如一桿玉雕翠竹,已經展露傾城風姿與傲人風骨。


    天授帝看著小兒子完美得無可挑剔的側臉,掌心下的手白皙修長,瘦到骨骼分明,卻仍然如玉雕般好看,手背的肌膚柔軟細膩,微涼。


    可手指掌心有一層薄繭,是從小吃苦的見證。


    領口處,滿是猙獰的傷痕……


    天授帝的心髒收緊,驀然銳痛,下意識根根細細撫摸沐慈的手指,抓起自己明黃龍袍的袖子,幫兒子擦掉手上沾染的墨跡……


    無瑕無染,無垢無塵,九郎身上,本不該有任何一點的汙濁。


    ……


    沐慈每一根骨骼,每一處肌膚,每一個內髒都在抗議這種禁錮,但他卻能感覺到天授帝的心疼,沒有哪條法律規定,你心疼了,我就要被你心疼。不過天授帝也並沒有猥瑣的意圖,所以他也不想為了擺脫天授帝,而噁心他而說什麽“你想流氓我我隻好躺平”這種自己也會噁心到的話。


    沐慈隻是平靜卻堅定說:“我這是最後一次重申:不要碰我!”


    “父皇隻是要教你習字。”


    “我不想習字,也不要你教。”


    “為什麽?”


    “不想,不願意,還需要別的什麽理由嗎?”


    “可是……”


    王又倫和李康急得要死,可又不知道該勸哪一個?該怎麽勸……


    沐慈突兀說:“其實,你和他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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