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什麽緣故?”張之洞對此等事當然極有興趣,他皺起眉頭,全副心思聽桑治平的轉敘。


    “翁府管家說,相國此番罷官,說穿了,是得罪了太後。太後不喜歡她實行了四十年的章法規矩有大的變動,從心理上說是討厭新政的,而相國恰恰是鼓動皇上行新政的頭號大臣。罷黜相國,既是表明太後維持舊秩序的態度,也是殺雞給猴子看,警告皇上不要走得太遠。”


    張之洞心裏陡然一沉:太後皇上不和的傳說,看來是真的。這離京師數千裏的虞山茶館裏的閑談,很可能正是九重宮闈中的最真實的暴露。它的準確程度,不僅勝過邸抄京報,也要超過楊銳等人的隔牆猜測!


    “也有人問翁府管家,翁相國還有起復的可能嗎?”


    桑治平這句話使張之洞不由得警覺起來,是呀,這一問問得好!


    “翁府管家冷笑道,你們以為老爺子就真的從此做百姓,沒有官復原職的一天了?實話告訴你們,多則三五年,少則一兩年,老爺子就會衣錦返京的。你們想想,皇上四歲進宮後,便一直跟我們家的老爺子讀書識字,二十四年來,沒有一天離開過.這個情誼有多深!這次又不是皇上罷的官,是太後罷的。太後六十多歲了,她還會管幾年的事?你們說是不是這個理?聽的人都點頭。有一句話說的人沒說,聽的人都心裏明白,皇上還不到三十歲,太後六十多了,這日後的朝政究竟在誰的手裏,豈不是明擺著的事!”


    聽到這裏,張之洞一顆本來滾燙的心,突然變得冷起來。是的,再強悍的人能鬥得過天嗎?試看來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翁同龢的東山再起是可以看得見的事。張之洞的腦子似乎清醒了許多。


    “翁管家的話,一直留在我的腦子裏。過兩天,便在京報上看到你晉京的上諭。明眼人都知道,你此次晉京,是去取代翁同穌的空缺的,而我卻為你捏了一把汗。所以,我決定無論如何要在進京之前見你一麵。”


    張之洞問:“你要對我說些什麽呢?”


    桑治平說:“假若進京後,皇上要你代替翁同龢的位置,你是勸皇上緩行新政,還是輔佐皇上推行新政?”


    張之洞立即答:“這不用說,我辦了十多年的洋務,巴不得各省都和湖北一樣,若一旦真取翁而代之,我當然會輔佐皇上推行新政。”


    桑治平說:“倘若太後出麵來幹預此事,不同意皇上的做法,你是站在皇上一邊,還是站在太後一邊?”


    張之洞很難回答這個問題。


    稍停片刻,見張之洞未開口,桑治平笑著說:“我知道你的心思,太後對你恩德深重,你不能違抗太後;洋務是你的事業之所在,你不能違心反對自己。如此說來,你將處進退維穀的兩難境地。”


    張之洞專心聽著,不做聲。


    “香濤兄,你再想想看,翁同龢剛罷官,你就進京取代,是不是給翁同龢本人及翁氏家族以懷疑,認為你是罷翁的幕後主使?翁氏三世為官門第顯赫,門生故吏遍於天下,讓他們有這種懷疑也不是好事。倘若如翁府管家所說的,一兩年後翁同龢重返京師,彼此之間便不好共事。太後春秋已高,什麽事都可發生,不可不預作防範。你說呢?”


    桑治平的話不無道理,張之洞說:“照你的意思,這晉京詔命我不奉領了?”


    “不是說不奉領,稍等一會,你不妨安居武昌,冷眼觀看一陣北京的政局,待局勢較為明朗後,再定進止為好。”


    張之洞不假思考地說:“那怎麽行,先不說別的,光我從武昌到上海,一路上沸沸揚揚,人人皆知我張之洞奉召進京。怎麽到了上海後,又突然打道回府,不北上了呢?”


    “今天還說進京,明天便改口說不去了,是有點掛礙,但與其今後變生不測,還不如現在掛礙點,於實質並無影響。何況,還可以找一個藉口。”


    “藉口,有什麽好的藉口嗎?”


    “我已經為你想好了。”桑治平不慌不忙地說,“早幾天沙市發生的教案,正是一個極好的藉口。你可以上一道摺子,說沙市教案情況嚴重,非得你回武昌去親自處理不可,待教案完事後再進京。”


    五天前在江寧時,張之洞就收到湖督衙門發到江督衙門的電報,報告沙市民教衝突,百姓放火燒了傳教士的住房的事情。自允許洋人在中國傳教以來,教案時有發生,兩湖也有過多次教案。張之洞並不把沙市這場案子看得太重,他借江督劉坤一的發報機,向武昌發回了一封電報,指示駐沙市綠營會同荊州府縣按主犯從嚴協從從寬的原則妥善處理。電報發走後,他也就把這事擱置了。朝廷對教案一向是極為重視的,若以此為藉口,暫不進京,是可以說得過去的。但教案過後如何辦呢?倘若朝廷改變主意,召別人,那豈不失去了這個大好時機?封侯拜相,自古以來便是讀書人所追求的最高境遇;統領天下洋務,這是十多年來自己的最大抱負。這一切,將很可能會因此次拒奉詔命而付之流水……


    張之洞陷入了艱難的思索之中。他雙眉緊鎖地對桑治平說:“你今夜就住在這裏吧,容我再好好地想一夜。”


    這一夜,窗外黃浦江滔滔不絕的波濤聲伴隨著不眠的張之洞。他輾轉榻上前思後想左瞻右顧:若奉詔進京,必定麵臨一個撲朔迷離、雲遮霧障的前途,是吉是凶難以料定;若不奉詔,盼望一輩子的機遇就將轉瞬即逝。六十二歲的老頭子了,此生還能再獲這樣的諭旨嗎?直到天快亮的時候,他才迷迷糊糊地睡去。日上三竿時,他醒了過來,問守在身邊的環兒:“桑先生到哪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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