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之洞一麵密切關注著京師和湖南的動態,一麵在苦苦思索著:在這山雨欲來的前夕,怎樣才能最好地度過即將到來的暴風驟雨?


    這時,有一個人突然來到武昌,他無意間給張之洞廓清迷茫,點明津渡。此人便是他的姐夫鹿傳霖。


    鹿傳霖本是一個官運極亨通的人。他歷任河南巡撫、陝西巡撫,光緒二十一年又擢為四川總督。郎舅二人均為督撫,在中國的官場上並不多見,既被人羨慕,也易遭人嫉妒,於是郎舅相約書信往來可多些,禮物饋贈則從略,公務上的事,也盡量少往來。去年,鹿傳霖卻被革去了四川總督,在原本一帆風順的仕途上跌了一個大跟鬥。這並不是因為他貪汙受賄,也不是因為他瀆職失責,而是因為與西藏拉薩政府發生衝突的原因。


    達賴對鹿傳霖不滿意,上書朝廷告狀。清廷對西藏一向採取籠絡安撫的政策,隻要不牽涉到國家主權和朝廷尊嚴,其它事,在朝廷看來都是小事,不妨都依著他們,隻求不出亂子,彼此相安無事。麵對著達賴的狀告,主持軍機處的奕沂隻能捨棄鹿傳霖而安撫達賴。就這樣,鹿傳霖冤裏冤枉地丟掉川督紗帽,回到直隸定興老家休養。


    鹿傳霖做了一世的官,驟然間去職為民,這種失落感如何平息得了?何況他一直也不認為自己有錯,心裏很委屈。過了幾個月,待新川督上任,與西藏上層重修舊好後,鹿傳霖便開始謀求開復的路子。他自然與京師大員廣有交往,不少王府要宅他都去過,也暗中送了重禮,其中一條路上他下的功夫最大,也最有成效,這便是通往榮府之路。


    光緒十五年至二十年間,榮祿做西安將軍,這期間鹿傳霖做陝西巡撫。那時,一個是西北軍務的總頭領,一個是陝西地方的最高官員,職位的關係,使得他們聯繫很多。榮祿雖出身滿洲貴族之家卻並不是平庸的紈絝子弟。他好讀書,也頗有才情,對翰林出身的鹿傳霖有幾分尊敬。而鹿傳霖則更是做官的好手,深知結識榮祿這種人,對自己仕途的重要性,遂傾心相交,殷勤款待,故二人交往頗深。光緒二十年,榮祿內召時,還薦舉鹿傳霖署理暫時空缺的西安將軍。


    現在榮祿正受太後的寵愛,出任協辦大學士、兵部尚書,炙手可熱,是一個極好的奧援,故恭王的大喪之儀結束後不久,鹿傳霖便又來到京師,這一次他幹脆應榮祿之邀住進了榮府。榮祿告訴他一年前革職的事是恭王辦的,現在恭王去世,最大的障礙已消去,這是天賜他以起復之機,準備近日就進園子去為此事麵奏太後。過幾天榮祿興沖沖地告訴他,太後已準奏,隻是眼下尚無一合適職務出缺,叫他回定興縣去耐心等待,少則兩三個月,多則半年,就可以走馬上任了。


    鹿傳霖自是欣喜萬分,回到定興,老兩口商量,多年來沒有與弟弟見麵了,不如趁著這個機會,去一趟武昌,姐弟郎舅敘一敘,過些日子起復後,就沒有時間了。就這樣,鹿傳霖夫婦在幾個男女僕人的陪伴下來到武昌城。


    能在分別許多年後重見姐姐姐夫,真讓張之洞和他的全家歡喜了好多天。張之洞與這個姐姐雖不是同母,但都是幼年失恃,彼此心意相通,故姐弟情分還是深的,而今都過花甲,更添一重珍惜晚年的感嘆。家宴上,張氏姐弟你一句我一句地背誦著王安石的那首送給姐姐的名詩——《示長安君》:少小離別意非輕,老去相逢亦愴情。革草杯盤供笑語,昏昏燈火話平生。自憐湖海三年隔,又作沙程萬裏行。欲問歸期何日是,寄書應見雁南征。


    在閃爍的燭光下,在弟弟已成國家棟樑的今夕,老姐弟倆背誦著這首兒時喜讀的七律,其樂也融融,其情也洽洽。


    佩玉母子和念扔夫婦陪著老兩口登黃鶴樓,遊龜蛇二山,參拜歸元寺,憑弔魯肅墓。幾天下來,老兩口說再也走不動了,不看名勝古蹟了,要坐下來和家人好好說說家常,聊聊天。老姐姐和佩玉、環兒絮絮叨叨地說些瑣細事。張之洞則請姐夫在他的書房裏共訴宦海況味。當鹿傳霖說到他近來在榮府住了半個月,又說榮祿如今聖恩優渥時,張之洞猛然想起,何不藉此機會請姐夫談談京師的時局!


    “滋軒兄,你這次在榮府住了半個月,你看榮祿對維新一事的態度如何?”


    “榮祿反對變法。”鹿傳霖不假思索地回答,“正月裏,在總署召見康有為時,他的態度最為明朗。我們在一起閑談時,他不止一次地說過,皇上年輕不懂事,受翁同穌的影響,聽信了康有為的煽動。康有為並不是真正為了大清的強大,他是因為仇恨咱們滿人,想自己上台掌權,變法隻是幌子,可惜皇上閱歷淺,看不透這點。榮祿說,他很為皇上擔憂。”


    張之洞頗為吃驚地問:“榮祿怎麽敢這樣說皇上?”


    鹿傳霖不以為然地說:。榮祿背後有太後呀,太後支持他,他還怕什麽!”


    張之洞早就從來自京師方麵的消息中聽到一種說法,他想從這位熟知朝廷上層的至親處得到驗證。“不少人都說朝廷分後黨、帝黨兩派,依你看,有這個事嗎?”


    鹿傳霖思索了一下說:“後黨、帝黨的說法,我在陝西、四川時也聽說過。依我看,無論太後和皇上,都不可能有意組一個自己的黨派。皇上雖不是太後親生,論血脈來說,是太後最親的親人,何況四歲即入宮教養,與親生並無多大區別。太後既已歸政,何必再事事牽製著皇上?這是從太後的一邊來說。從皇上一邊來說,滿朝文武都是他的臣工,他有必要再樹一個幫派嗎?那豈不自己挖自己的牆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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