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太清楚。”在這樣一種場合下,張之洞居然還有如此閑心吟起李商隱的情詩來,辜鴻銘既為總督好整以暇的氣度所欽服,又深感詩文在其心中的分量之重。他心裏暗暗想:或許,舞文弄墨才是這位大帥的本色。


    “所以,後人有‘詩家都說西崑好,可惜無人作鄭箋’的嘆息。過幾年我致仕回籍,不做別的事,專門來做玉溪生的箋釋。”


    “大人做義山詩的箋釋,那將是詩壇上功德無量的事。卑職也最愛讀義山詩,到時我來給大人做助手。”王之春興致勃勃地


    插話,半是實話,半是討好。


    張之洞聽了這話很高興,指著王之春對辜鴻銘說:“王藩台的詩寫得不錯,你今後可拜他為師學寫詩詞。”


    當著眾人的麵誇獎自己的詩才,王之春很為總督給他麵子而感激,忙說:“論詩,自然是香帥獨步天下,無人可及的。湯生要學詩,還是拜香帥為師為好。”


    辜鴻銘說:“我早想學詩了,隻是沒有遇到好老師。藩台稱香帥獨步天下,香帥稱藩台詩寫得不錯,看來,二位大人都是詩壇射鵰手。我今天當著眾位麵,就拜二位大人為老師學詩詞,你們可不要推辭。”


    說罷,起身,先向張之洞作了一個揖,又向王之春鞠了一躬。張之洞和王之春都快樂地大笑起來。因辜鴻銘這個舉動,原先拘束的氣氛一下子變得活躍起來,於是三三兩兩談詩談文談洋人。有一個見多識廣的巡撫衙門幕友便談起俄國皇室秘聞來,悄悄地告訴大家:百年前俄國有個女皇名叫葉卡捷琳娜,統治俄國三十多年,開疆拓土,功勞最大,她的麵首成百上千,數都數不清,武則天跟她比起來,那是小巫見大巫。這些官員大都昧於外事,對海外一向孤陋寡聞。這俄國皇室的風流故事讓他們聽得津津有味,如同吃了西洋大餐似的一快朵頤,紛紛催促這個幕友再多講一些西洋宮廷艷史。正在這時,有人指著遠處江麵說:“俄國皇太子來了!”漢陽門碼頭接官廳頓時安靜下來。


    三艘軍艦從下遊溯江而上,慢慢地越駛越近。人們看清楚了,在前麵領航的是湖北的神女號,後麵兩艘的船頭分別寫著保民、測海,那是南洋水師艦艇。前後兩艦的桅杆上高高飄揚著杏黃色的大清三角龍旗,中間保民號的桅杆上並列飄著兩麵旗幟,除龍旗外,還有一麵白藍紅三色旗,那是俄國的國旗。於是人們知道,俄皇太子是在這艘艦艇上。


    長長的汽笛嗚叫聲中,神女號引導保民號、測海號緩緩地靠近漢陽門碼頭,張之洞站起身來,譚繼洵、王之春、陳寶箴也跟著起身。張之洞在前,其他三人在後,都邁著蹣跚的外八字步伐,踏過臨時鋪上紅地毯的跳板,走上保民號,辜鴻銘跟在張之洞的身旁。梁敦彥忙用英語對客人們說了幾句話,客人們立時起身,走出豪華氣派的特等艙。


    張之洞這一舉動,是他的一時興起。原來的安排是:俄國皇太子在桑治平、梁敦彥的陪同下,由艦艇上下來,張之洞等人在碼頭上等候;當客人的腳一踏上碼頭時,主人立時迎上前去。不料,張之洞一時高興,竟然忘記了事先的約定,親自走上船來。


    剛一登上保民號,張之洞便發現兩旁分別站著八個身著戎裝的高大洋人。他想到這很可能是俄國皇太子的衛士,一時間他不知道如何與這些衛士打招呼,再看這些衛士,也都麵麵相覷,神色緊張,一個個木樁似的立著。顯然,他們也不知上來的是什麽人,該如何對待。


    辜鴻銘見狀,忙向領頭的那位胸佩兩排勳章的人走去。他估計這是衛士長,用熟練的法語對此人說:“這是我們的最高統帥,你們應以迎接貴國元帥之禮對待。”


    衛士長點頭,對著兩旁的衛士嘰裏咕嚕高聲說了幾句。衛士長的話音剛落,全體衛士立時雙腳緊靠,發出一聲幹脆利落又整齊響亮的皮靴相碰聲,然後十六隻右手同時舉到右臉太陽穴上。衛士長轉向張之洞,又嘰裏呱啦地說了幾句話。辜鴻銘小聲對張之洞說:“俄皇太子的衛士向大人行軍禮致敬,剛才說話的是衛士長。他說皇太子殿下衛士長四品武官伊萬諾夫向最高統帥報告,一切準備完畢,請最高統帥檢閱。大人您可以揮動右手對他們微笑致意!”


    張之洞正在為局麵的尷尬而犯難,不料辜鴻銘一句洋話便馬上解決了。他輕輕舉起右手,麵帶微笑地揮動著,兩旁的俄國衛士筆立著紋絲不動,右手像被釘死在太陽穴上似的,目送張之洞一行緩緩走過。張之洞雖說做了七八年的製軍,多次檢閱過綠營兵士,但外國洋兵在他麵前畢恭畢敬地舉手行禮,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一種極大的自豪感滿足感油然而生,心裏不免對辜鴻銘湧出感激之情來:若不是他的臨機應變,何來這種榮耀!


    此時,梁敦彥陪著客人已走了過來,雙方在相距一步距離的地方停下來。梁敦彥對身邊的一個洋人說了句英語,那洋人走出半步;張之洞估計此人是太子了,便也走出半步。梁敦彥介紹:“張大人,這人便是俄國皇太子尼古拉殿下。”


    張之洞微笑著說:“歡迎皇太子殿下光臨,武漢三鎮蓬蓽生輝。”


    說話的同時,將客人仔細看了一眼。這位俄國皇太子大約二十五六歲年紀,身材足比張之洞高出一個頭,淡金色鬈髮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皮膚白淨得比撲上粉的中國女人還要好看,高高的鼻樑上是一對灰亮的眼睛,合體的黑色西服中最為顯眼的是領下那根紅底黑條領帶,渾身上下透露出一股逼人的高貴之氣。中國製軍心裏暗暗喝起彩來。張之洞親眼見過成年的同治皇帝,若拿同治帝與眼前的俄國皇太子相比的話,除開那一身價值數萬兩銀子的龍袍要比他的西服華貴外,論長相,論氣概,不知要輸到哪般田地去了。一剎那間,張之洞有一絲自卑的悲哀,但很快便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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