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敦彥不敢和張之洞爭辯,隻得蓋上湖廣總督衙門的紫花大印,又過江到了英國領事館。好在萊姆不計較這個,收下蓋了印的文件後,便叫他把辜鴻銘帶回去。一路上,梁敦彥將這個經過告訴辜鴻銘。辜鴻銘既為自己闖下這個禍而愧疚,又深為感謝張之洞對他的寬恕。


    一回到督署,辜鴻銘便來到籤押房,向張之洞坦陳自己的過失,並表示對他的謝忱。


    張之洞冷冷的目光端詳辜鴻銘半天,一直不做聲,直看得辜鴻銘心裏發涼,渾身不安。


    “不必謝我,要謝你就去謝梁崧生吧!”


    這一句話猶如一瓢涼水澆到辜鴻銘的頭上。他知道總督大人已十分惱火他,再呆下去,彼此都會不舒服。


    “那我就告辭了。”


    辜鴻鉻說完這句話,轉身便走。


    “你慢點走。”


    辜鴻銘轉過身,重新來到張之洞身邊,垂手侍立。


    “早幾年我就聽說你有狹邪行之癖好,你的太太因為此受了很多委屈。這次不僅你本人臉麵丟光,也使我們湖廣督署蒙受羞恥。這些你都清楚,我也不再多指責你了。”張之洞覺得有點疲倦,他拿起鼻煙壺,在鼻孔下來來回回地移動幾次,感覺精神比方才好多了。


    “湯生,你是個天分極高聰明絕頂的人,但自古以來,天分極高的人往往幹不成大事業,聰明反被聰明誤。這中間有著許許多多的原由,一時給你講不清。你曾經問我,汗牛充棟的中國書籍中,是否也有一本書能讓人讀後一通百通。我過去沒有告訴你,是怕你今後隻讀一書而廢除其它書。高高的塔尖,要靠寬闊的塔座作為基礎,參天大樹隻能生長在豐厚的土地上,一通百通境界的到來,不是隻靠一本書,它要立在博覽群籍吃透百家的基礎上。今天,我要告訴你這一本書了。這一是你已打下中國學問的基礎,二是你的確尚未通,在立身處世這樁大事上,你遠不是一個通人,所以才沉湎於這種鴆酒之樂中。”


    聽說果然有一本能使人一通百通的寶書,而且此刻就得知,辜鴻銘大喜至極。昨天的羞辱仿佛已過去了幾十年,他以一種往常少有的恭順態度說:“大人請賜教吧!卑職永世記得大人的教誨之恩。”


    張之洞冷笑一聲,說:“這本書並非秘書,而是人人皆知,個個盡曉的六經之首《周易》。”


    “《周易》!”辜鴻銘不由自主地複述一遍。


    “是的,《周易》。”張之洞嚴肅地說,“《周易》想必你讀過多遍,你讀沒讀通,通到何種地步,這我就不知道了。我今天告訴你,這是中國群書之首,經典之最。你以這個認識再去讀它十年八年,或許大有進步。孔子五十讀《易》,以至於韋編三絕,又說假我數年,於《易》可彬彬矣。以聖人之資,五十歲讀此書,還說要讀幾年之後才能明了其中的奧妙,你天資再高也高不過孔子,故讀十年八年不為多。”


    辜鴻銘靜靜地聽著。


    “以我讀《周易》的經驗,當先讀《繫辭》。《繫辭》文不長,但字字千鈞,每一句都夠你細細咀嚼,好好體會。比如說開篇幾句:‘天尊地卑,幹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動靜有常,剛柔斷矣;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變化見矣。’這短短的幾句說盡萬象萬物最本質的東西,幹坤、貴賤、剛柔、吉凶、變化,你過細想想,天地之間,有哪一事哪一物能離開這些範圍,弄清了這些,世事不就通了嗎?”


    辜鴻銘聽得入神了。


    “光《繫辭》就是一座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藏。隨便再說幾句吧。你在西方很多年,應當知道西方教民天天講喜樂,講博愛,但如何能做到內心喜樂至誠博愛?我看他們的《聖經》沒有說清楚,我們的《繫辭》卻說清楚了。樂天知命故不憂,安土敦仁故能愛。八個字:樂天知命,安土敦仁。就能做到喜樂、博愛。”


    辜鴻銘早已將《聖經》讀得滾瓜爛熟,《繫辭》他也讀過,但他就沒有這樣比較過。真的如總督所說的,《聖經》拉拉扯扯地講了許多故事,也沒有讓人弄懂如何做到喜樂博愛,而《繫辭》這兩句話一鍬便挖出了泉水!辜鴻銘仿佛被一根魔杖點化似的,心裏明亮了許多。這《周易》的確是中國學問之巔峰,一定要認真攻讀不可。


    “書你自己以後慢慢地讀,細細地領悟,我就不多說了。我隻提醒你注意《繫辭》中的一句話:‘作《易》者,其有憂患乎?’許許多多讀《易》的人都忽視了這句話,其實這一句最為關鍵。為什麽有這部《周易》出來,這部《周易》為何引起聖人的高度重視,為什麽《周易》說盡了人世間一切至微至隱的道理,全部奧妙都在這‘憂患’二字上。湯生,願你讀通《周易》後,從此能有一個新境界,不要沾沾自喜於才子,要做一個通人。”


    張之洞的這番話使辜鴻銘甚為感動。他體會到張之洞玉成他的一片苦心,從而心裏更感到愧疚。帶著贖罪的心情,辜鴻銘決定將一件久藏的秘密說出來。


    “張大人,我告訴您一件事。”


    “什麽事,坐下說吧!”張之洞想這種時候要說出的事一定非同一般。


    “那個蘇巧巧曾給我說過這樣一樁事。她說費格泰有一次曾經很得意地跟她說,漢陽鐵廠財務處的那批官員都是混帳東西,既貪婪又無知。這兩年跟他們打交道的過程,光招待他吃飯的銀子就不少於千把兩,他其實吃得很少,每次都借他的名,全處十幾個人都來吃,一頓飯就二三十兩,全部由帳房處報銷了。而且一個個都索賄,見到洋貨就眉開眼笑,辦事就一路順利。費格泰常常從英國買一些便宜的小禮品送他們,他說這是魚餌。一個魚餌可以釣一百倍的大魚。最壞的是收支股的主辦蒙索。這兩年做的百萬兩銀子的生意,他至少吃了十萬兩銀子的回扣。不過費格泰所得更多。費格泰往往在財務處麵前抬高價格,在廠方麵前壓低價格,他起碼從中賺了三四十萬兩銀子。按這樣的計算,一百萬兩銀子,用來買機器的其實不過五十萬兩左右。而在英國,完全不是這樣,一百萬兩銀子,至少有九十萬兩用在機器上。費格泰有次冷笑道,中國的洋務是絕對辦不成的。中國的官員不是在辦洋務,而是在發洋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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