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他收到粵海道容富的請柬:小兒定於下月初八成婚,請大駕光臨,使容門增輝。


    趙恆均接到這份請柬犯愁了好幾天。容富請他吃喜酒,不過是個幌子,敲他點銀子,才是真正的目的。不獨容富,這也是當時官場的普遍風氣。娶媳、嫁女、生子、壽誕、喪親這些大事,自不待說,此外,隻要能沾上邊的,如進學得功名、擢升、調遷、三朝彌月、娶小死姨太太等也決不放過,早早地發下請帖。尤其是那些有求於他們而又有錢財的,如商人,則更是盯緊的目標。找出花名冊來,按名單發帖,不會漏掉一人,即使遠在外省,也不能倖免。一場酒席下來,一筆橫財就進了屋,依官位高低所握實權的大小,進益不等:少則幾百兩,多則上萬兩。


    趙恆均實在不願赴這個喜宴,一則破財,二來耗時費神,但他不能不去。他每年兩三萬擔茶葉通過粵海關道的手裏出關漂海,容富的手稍微卡一下,他就得多付七八千兩銀子的關稅。所以每年過年的時候,他都要親自到廣州向容富拜年,然後再打上一兩千兩銀票的紅包。容富高興地接下了,他才鬆一口氣:今年茶葉過關將不會遇到多大的麻煩。倘若容富臉露不悅,他就要思考著,還要尋個什麽藉口補一張。容府討媳婦,這是多大的喜事,能不去嗎?捨不得出血也得出呀!他拿出一張千兩大票來用一個紅紙袋裝著,想一想,覺得一千兩少了,於是咬了咬牙,又拿出二百兩的一張中票添上,然後叫小兒子在紅紙包上寫上一句恭賀的話。喜期十天前,趙恆均帶著紅包南下五羊城。


    初八那天,容府張燈結彩喜氣洋洋,高車駟馬,盈門盈巷,酒席足足擺了八十桌。趙恆均在容府的客人裏隻能算是下等裏的上檔。席次安排在六十幾號,和他共席的是來自廣西、江西、福建的幾個和他實力差不多的商賈。幾杯酒喝下去,商賈們都吐起苦水:江西的瓷商嘆瓷器賣不出去,福建的桂圓商嘆年景不好,桂圓果小汁澀,賣不起價。趙恆均也向他們訴苦,不僅訴生意場上的苦,而且借這個機會,把這段時期壓在胸口的悶氣盡情地宣洩。他添油加醋,信口開河,把湖北茶葉商會的信改為張之洞督署的公文,又藉此指斥這是張之洞的個人勒索,並想像漢陽鐵廠、槍炮廠的興建款裏一定有不少類似的勒索款。說到情緒激動時,加上烈酒的衝擊,他索性破口大罵張之洞做湖督以來的大肆興作,名為富民強國,實為害民禍國。趙恆均借酒使氣的這番話,那幾個商賈們聽聽也就算了,並不太當一回事,不料內中另有一個人卻在認真地聽著,並一一記在心裏,此人是新娘子的娘家僕人。而這新娘子的娘家不是別人,正是張之洞做晉撫時所參劾的原山西藩司葆庚。


    十年前,葆庚因貪汙賑災款被革職查辦,鎖拿進京,本被判發配新疆。,家裏為他上下打點銀子,結果保釋出獄就醫。再過一年,發配一事便無聲無息地消失了。他怕在京師招人議論,便買通在盛京守皇陵的睿親王後裔,寧願去盛京守護太祖太宗,藉以贖罪。守陵是個極寂寞極冷清的苦差使,一般人都不願意做。葆庚的請求很快得到同意。到盛京後不出半年,便做了小頭目。三年過後,居然頭上換了一頂水晶石四品頂戴。葆庚並不甘心一直過這種半流放式的生活。也是他的機遇好,那時海軍捐款正在熱潮中,他向海軍衙門捐了五萬銀子,又找人替他到醇王府裏活動,居然堂堂正正地升了個太常寺卿。太常寺是掌管朝廷祭禮的衙門,權力雖不及六部,地位卻也崇隆,班列九卿,算得上朝廷的大官了。經過六七年的臥薪嚐膽,當年的貪官葆庚又官


    復原品。然而對張之洞的仇恨,他卻一直沒忘記過。隻是張之洞正受太後、醇王的寵愛,官運隆盛,他奈何不得罷了。


    容富也是正白旗人,十多年前兩家就訂了娃娃親。葆庚出事後,容家沒有斷這門親事,葆庚心存感激,趁著請假養病的時候,便親自送女兒南下完婚,以此答謝親家的情誼。


    陪同南下的僕人佟五在山西時就跟著他,深知主人恨張之洞入骨。當天晚上,佟五便將在酒席上聽到的話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主人。


    別人罵張之洞,就好比是在代他出氣,葆庚心裏快意無比。趙恆均此舉給葆庚一個很大的啟示:張之洞做湖督不久,便有人恨他罵他,他在廣東做了五年粵督,恨他罵他的必定更多。好不容易來一次廣東,何不藉此機會廣為搜集張之洞在廣東的秕政,向朝廷告一狀,能參劾更好,即使不能參劾,也殺一殺他的威風,出一口多年來積壓胸中的怨氣。


    他先把趙恆均請進容府,要他詳細說一說為兩湖書院捐款的事。


    見容富的親家堂堂太常寺卿對他優禮有加,布衣趙恆均受寵若驚,在得到葆庚不說出他的名字的保證後,湖南茶商會長將酒席上的話,當著葆庚的麵細說了一遍,又無中生有地捏造湖北增收鹽稅、洋藥稅,以供張之洞辦廠辦礦,沽名釣譽。待趙恆均告辭後,葆庚將他的話全部用筆記錄在案。


    趙恆均提供的情況使葆庚進一步增加了信心。他於是在親家府裏住下來,專心致誌尋找張之洞粵督五年問的種種謬誤。功夫不負有心人,通過兩個月的努力,前山西藩司終於替他的仇人找來不少罪名。葆庚將它分為幾大類:


    一倨傲荒政。司道大員拜會,都需排期等候,待到來時,有等一兩個時辰不見,有的甚至白等一天。至於候補州縣,幾乎一概不見。平時起居無常,號令無時,群僚皆苦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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