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張之洞禁不住大笑起來,“這個混血種太有趣了。下午你們帶他來衙門,我見見他,合適的話,就讓他在我這裏做事,我身邊還真缺少一個這樣的人哩!”


    中午,張之洞把辜鴻銘的情況告訴桑治平,請他尋兩本洋人的書,一本法文的,一本俄文的,下午帶著這兩本洋書和他一起會見辜鴻銘。桑治平聽說天下競有這樣的奇才,又驚又喜,一口答應。


    下午四點,張之洞處理好應辦的公事,將已在會客室等候一個鍾頭的辜鴻銘和陪他前來的趙茂昌、劉玉澍招了進來。


    辜鴻銘踏進籤押房門的時候,張之洞抬起頭來,將他仔細地審視一番。的確如劉玉澍所說,此人隆準碧眼,黃膚黑髮,一副華夷混合外表。高挑的身材,穿一套筆挺的細呢藍底條紋西裝,腳上是一雙發亮的黑皮鞋,頭上留的是西式分縫短髮,渾身流露出一股英挺峻拔的氣概。桑治平看在眼裏,心裏想,辜鴻銘的這種氣概更接近洋人,加上他的高鼻子灰藍眼珠,真可以稱得上三分中國模樣,七成外國味道。


    “你就是辜鴻銘?”待大家都坐下後,張之洞直接發問。


    辜鴻銘也將張之洞認真地打量一眼後,嗓音洪亮地回答:“是,我叫辜鴻銘,字湯生。”


    盡管語音不太準確,但張之洞和桑治平都能聽得懂。


    “你是福建人?”


    “祖籍福建同安,屬泉州府。”


    “聽說你生在馬來亞的檳榔嶼,你家是從哪一代離家出洋的?”


    “高祖尉庭公十五歲跟人漂洋過海到馬來亞務農,因勤勞刻苦,中年以後家道殷實。曾祖禮歡公因此被推舉為檳榔嶼華人首領,先祖龍池公一直在當地政府任公職,先父紫雲公在檳榔嶼主持一個橡膠園。到我這一代,辜家在馬來亞已是第五代了。”


    辜鴻銘這一番不假思索如流水般的應答,令張之洞頗為滿意:生長在海外,卻沒有忘記祖宗根係,是個真正的中國人。


    “聽說你在泰西很多年,在那裏讀的大學,為什麽沒有留在泰西做事而來到香港,這次又願意跟著劉玉澍回國來呢?說說你的這個過程吧!”


    張之洞習慣性地捋起長須,微露一絲笑意的雙眼盯著坐在對麵的這個華夷混血兒。


    略為思考一下後,辜鴻銘用四聲不太協調的福建官話說:“我在檳榔嶼長到十歲時,義父布朗先生要回他的祖國英國去。布朗先生喜歡我,向我的父親提出帶我到英國去讀書。因我還有一個兄長在檳榔嶼,於是父母就同意了。臨走時,父親叫我在祖宗的牌位上磕三個頭,叮囑我,今後不論到了哪裏,不管在泰西生活多久,都要永遠記住自己是中國人,根在福建同安。”


    張之洞和桑治平聽了這句話,不覺為之動容。一個已在海外居住四五代的中國人,竟然有如此深厚的家國情誼,這是他們過去從來沒有想到的。眼前這個年輕混血兒的分量,在他們的心中顯然加重了。


    “我到英國後,布朗先生安排我在中學讀書,讀拉丁文、希臘文、法文和德文。後來我進了愛丁堡大學的文學院,畢業後,又到德國萊比錫大學學土木。從德國出來,布朗先生將我帶到巴黎,讓我跟一個很漂亮很富有的妓女做鄰居。”


    “跟一個有錢的妓女住一起?”趙茂昌忍不住插話,布朗對辜鴻銘的這個安排太使他羨慕了。


    張之洞等人雖沒有插話,但這句話也大大提高了他們的興頭。


    “我起先不願意。布朗先生嚴肅地對我說,你小小的年紀,我叫你跟她做鄰居,難道是讓你當嫖客嗎?你不要小看了她,她雖是妓女,卻是一個很有本事很有頭腦的人。她的客人都是法國上流社會的頭麵人物,你可以在這裏見到很多人,可以由此看到法國的上層社會究竟是個什麽樣子。這個妓女對中國有很濃厚的興趣,你可以給她講中國,她會給你講她的客人們。你在她這裏可以學習別處學不到的許多學問。我這是真正地在培養你。你住在這裏,好比再上一個大學。”


    把妓女的住處當作大學,就好比將京師的八大胡同當作國子監一樣,用這樣的方法來培育自己的義子,這洋人教育子弟的做法真令人匪夷所思。張之洞停止撫須的右手指,聚精會神地聽這個混血兒的下文。


    “我在這裏住了半年,親眼見到法國的不少部長、議員和將軍。他們一個個衣冠楚楚地進來,風度翩翩地出去,而在那個女人的房子裏卻幹著荒唐下流的勾當。那個妓女親口對我講了許多關於這些人的愚蠢貪婪卑鄙可恥的故事。她使我對巴黎上層社會徹底失望和厭惡。”


    桑治平沉吟著。他想起自己過去壯遊天下時,什麽地方都去過,就是沒有去過妓院,以為那是低賤骯髒之處,非君子該去的地方。現在聽辜鴻銘說來,倒真的是放棄了一個最能洞悉官場的地方。京師八大胡同,每晚該有多少化了裝的大官顯宦頻頻出沒。如果有一個八大胡同的名牌妓女朋友,她一定可以向你提供許多最為隱秘又最為可靠的朝廷真情。唉,這個機會再想彌補都不可能了!


    “我回到蘇格蘭,跟布朗先生談起在巴黎的感受。布朗先生對我說,不隻是巴黎,倫敦、柏林也是一個樣的,法國、德國和我們英國,都是世界的強國,世人不知內裏,以為什麽都很好。其實,高層官場已腐化墮落,總有一天國家會要崩潰的。後來,我去看望我的老師愛丁堡大學的老校長卡萊爾。卡萊爾聽了我的訴說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孩子,你是中國人,你還是回到你的國家去吧!你的國家有幾千年的古老文明,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國家之一。我一向很尊敬黑格爾,佩服他的哲學觀念。後來我讀到一本介紹你們中國最古老的經書《易經》的小冊子,才知道黑格爾的那一套是從中國的《易經》裏學來的。但黑格爾卻不說明,這不是在欺騙世人嗎?黑格爾是一個很有學問的大教授,尚是不能完全的誠實,可見這誠實二字之難。又是看了介紹中國的書以後,我才知道早在幾百年前,中國的學人便在傾盡全力研究‘誠意“不欺’這些大課題,並以‘不誠無物’和‘慎獨’這樣的高度來修煉自己的品德,積累了一整套修身養性的有效方法。這比我們西方的學者不知要高明多少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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