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茂昌是廣東巡撫衙門的文巡捕,江蘇武進人,人長得清秀,文筆書法都不錯,聰明伶俐會辦事,深得倪文蔚的賞識。他


    十五歲人錢莊學徒,二十歲納資捐了個佐雜小官。巡撫衙門有報往總督衙門的公文要件,倪文蔚常遣趙茂昌親自遞送。趙茂昌也熱心於此事,跑總督衙門的腳步甚為勤快,對張之洞格外殷勤。張之洞對他的印象也很好。這次,劉玉澍從香港帶回的奇人便是先告訴趙茂昌,再由趙茂昌告訴倪文蔚的。


    “好啊,明天叫趙茂昌和劉玉澍一起來見我。”


    第二天上午,張之洞在籤押房接見趙茂昌和劉玉澍,沒有任何寒暄,待二人坐定後,開門見山便問劉玉澍:“聽倪中丞說,你從香港帶回一個能講幾個國家洋話的人。你把這個人的情況跟我細說說。”


    劉玉澍是第一次見張之洞。他見這個名滿天下的總督,大眼大鼻滿口大鬍鬚,臉上無一絲笑容,一副冷峻威嚴的樣子,心中不免有幾分怯意。趙茂昌見狀,忙笑嘻嘻地為劉玉澍打氣:“不要緊張,張大人最是平易隨和,你慢慢地說。反正你已經對我講過,有遺漏的地方,我幫你補充。”


    經趙茂昌這一開導,候補知府心緒平靜下來,向張之洞稟報:“卑職上個月結束福建的差事,從廈門乘船,取道香港回廣州。在船上餐廳裏,我看到一個年輕的中國人正跟一個英國人興致勃勃地聊天。卑職也略為懂一點英語,但不敢跟洋人直接對話。這個年輕人能操一口流利的英語,卑職很是羨慕,一邊吃飯一邊仔細地聽他們談。許多話聽不懂,但卑職大致聽得出他們在談莎士比亞的戲劇,談狄更斯的小說,間或也談到牛頓、法拉第。卑職對這個年輕人肅然起敬。”


    莎士比亞、狄更斯、牛頓,這些名字,張之洞還是第一次聽到,他不知道他們是些什麽人。劉玉澍既然聽到別人談這些名字便肅然起敬,看來都是英國了不起的人物。若是一個平素熟悉的幕僚,張之洞一定會問個究竟。但對初次見麵的這個候補知府,張之洞尚不願如此不恥下問,他隻是隨意點點頭,表示在認真地昕。


    “傍晚,我到餐廳吃晚飯,又見這個年輕人與另外兩個洋人在高談闊論,這次我卻一個字都聽不懂,不知他們說些什麽。隻見這個年輕人一邊口不停地說,一邊手舞足蹈,那兩個洋人頻頻點頭,時時露出會心的笑意,看得出那兩個洋人是很欣賞這個人的。卑職心裏納悶,見一個侍應生過來,我悄悄地指著那兩個洋人問他。侍應生告訴卑職,這是兩個德國人。卑職聽了一驚,莫不是這個年輕人在跟兩個德國人講德語。怪不得我一個字聽不懂,這個人不簡單,我要跟他聊聊。”


    張之洞一隻手在輕輕地捋著長須,臉上露出微微的笑意,顯然,他也被這個既能跟英國人談話,又能跟德國人談話的年輕人給吸引住了。


    “我一邊慢慢地吃,一邊注視著對麵的餐桌,見他們三個人走出餐廳,我也便跟著出來。走到甲板上,兩個洋人與那個年輕人握手道別,我趕緊跨上一步,衝著那人的背說,喂!年輕人,請到我房間裏坐坐好嗎?那個年輕人回過頭來,朝我一笑點了點頭。我這時看清這個年輕人鼻樑很高,眼睛深陷著,兩隻眸子灰灰藍藍的。卑職突然一驚:莫非他不是中國人,是個洋人不成?再細細地看,他的皮膚黃黃的,辮子黑黑的,一身藍底金花寧綢長袍上罩了一件考究的黑細呢馬褂。他是個中國人呀!”


    趙茂昌“撲哧”一聲笑了起來,張之洞也聽得有趣,忍不住插話:“這個人到底是不是中國人?”


    “大人問得好!一到房間,卑職第一句話就問他,你到底是中國人還是洋人?那人大笑起來,露出一口雪白好看的牙齒,用不太規範的閩腔官話說,我是中國人,不是洋人。卑職試探著問,你是福建人嗎?他答,我正是福建人。卑職一聽樂了,這麽說,我們是同鄉了。年輕人,你叫什麽名字,他說我姓辜,名鴻銘,字湯生。卑職也將自己的名字告訴了他。卑職稱讚他英語、德語都說得好,了不起。他笑著說,我不但會講英語、德語,我還會講法語、俄語、葡萄牙語、拉丁語、義大利語、希臘語、馬來語,連同我的母語漢語,我懂十門語言。卑職想,這真是一個罕見的奇才,便問他,你怎麽會講這麽多的洋話。他於是告訴我,他出生在南洋檳榔嶼,父親是中國人,母親是葡萄牙人。養父母是英國人,十歲時跟著他們去了英國。在英國讀完大學後,又去德國學工程,再到法國留學,故而能說這麽多洋話。”


    張之洞笑道:“這麽說來,我明白了,他原來是個混血種,又是中國人,又是洋人。”


    “大人說得對極了。”趙茂昌忙恭維。“劉玉澍還說,他親耳聽過這個辜鴻銘的一則笑話。卑職從這則笑話裏知道辜鴻銘是個極聰明風趣的人。”


    “什麽笑話?你說說。”張之洞很有興致地問。


    “劉玉澍和辜鴻銘一起坐船從香港來廣州,辜鴻銘和船上一個法國老太太用法語談得熱火。法國老太太說,我身體不好,醫生建議找個好地方療養一段時期,聽說廈門是個好地方,最宜療養,不知是不是這回事。辜鴻銘說,不錯,廈門真是一個好地方。我剛到廈門時,站不起,隻能在地上爬著走,成天睡在床上,拉屎拉尿都不能控製。在廈門住了兩年後,不但可以走路了,還能跑步。成天在四處跑,拉屎拉尿,也都正常了。法國老太太聽後高興極了,說,先生這麽重的病都療養好了,我一定去。當辜鴻銘將他與老太太的談話告訴劉玉澍後,劉玉澍問他,廈門哪有這麽好,你不是在騙人家嗎?辜鴻銘說,我沒騙她。我一歲時,父母就帶著我在廈門住了兩年。一歲的小孩子當然不會走路,隻會爬,拉屎拉尿也沒有節製。到了三歲,自然會走會跑,也不隨便拉屎拉尿了。我哪裏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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