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之洞吃了一驚,便有意考考:“您這話怎麽說?鄙人不過一清寒塾師,命不好得很。”


    袁半仙把小眼睛盡量睜大,狠狠地盯著張之洞,又用黑瘦得如同鷹爪子似的手,在張之洞的下巴上用力地捏了幾下,冷笑道:“先生不要瞞我這個老頭子。你的麵相雖極平常,但骨相卻比一般人要貴重得多。常人看相,看的是麵相,隻把先生當塾師、帳房一類人看了。老朽看的是骨相。聽先生的口音不像是山西人,依老朽猜測,先生或者是京師放到太原來私訪暗查的禦史台,或是過路的外省貴人。”


    張之洞見他說得這樣肯定,心裏也不得不佩服,便不再和他鬥嘴皮玩,微笑著說:“您說我命好,當然是我求之不得的事了。我想請問您,我的命中也還缺些什麽嗎?”


    袁半仙又將張之洞審視良久,慢慢地說:“先生一生福、祿、壽都不缺,要說缺的話,缺的是伴。這‘伴’字對你慳吝。老朽鬥膽問一句,先生是否有過喪妻之痛?”


    張之洞點了點頭。


    “而且不隻喪過一房妻?”袁半仙又追問一句,兩道尖利的眼光,像兩把鉤子似的要把張之洞的心鉤出來。


    張之洞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顫,又點了點頭。


    “哦!”袁半仙鬆了一口氣,說,“先生的骨相太重了,夫人若不是骨相也重的人就經受不起,而要找一個骨相相匹配的女子,卻是不易得到。”


    “照您這樣說來,鄙人今生就隻好做一輩子鰥夫了?”


    “不用,不用。”袁半仙直搖頭。


    桑治平在一旁說:“請老仙人點化!”


    袁半仙幹瘦的手在自己尖細的下巴上摸了一摸,然後似笑非笑地說:“找一個女人來,不給他夫人的名分,也就不必要有與先生相匹配的骨相了。這女人便可以與你長相伴,不分離。”


    “您是說買一個女子做妾,而不是做夫人?”


    “是的。”袁半仙點頭,“買妾而不娶妻,於兩人都有利。”


    張之洞臉上現出欣喜之色,起身告辭。桑治平又從衣袋裏取出一兩銀子,謝謝袁半仙的點化。


    桑治平知道張之洞有再找一個女人的想法,便勸他:“你身邊是得有一個女人照顧才行,就按這老頭子說的,買一個妾吧!”


    張之洞沒有做聲。桑治平知道他動了心。


    撫台要置側室,自然會有許多人來熱心參與。領人上衙門的絡繹不絕,張之洞都看不上。此刻,他才發現,原來自己的心裏深處已早有了一個人,此人便是佩玉。


    佩玉不是一個尋常女子,要她委屈做妾,她會願意嗎?他托桑治平的夫人柴氏先去試探試探。果然,女琴師拒絕了巡撫的美意。張之洞的心頭頓生一股淒涼之感。晉陽書院酒席上,劉森所說的太原妓的故事又冒出他的腦中。半生潦倒的歐陽詹,可以贏得絕色女子的生死相許,身為堂堂巡撫的我居然就得不到一個女琴師的愛情,這是什麽原因呢?


    人生難得最是情。是的,情難得!他找出李防的《太平廣記》來,重新讀讀歐陽詹送給太原妓女的那首詩:


    驅馬漸覺遠,回頭長路塵。


    高城已不見,況復城中人。


    去意既未甘,居情諒多辛。


    五原東北晉,千裏西南秦。


    一屨不出門,一車無停輪。


    流萍與係瓠,早晚期相親。


    怪不得太原妓可以為他而死,這位八閩才子對淪為煙花女的戀人,其情其意是何等的深切啊!情難得,難得的是兩心相印,兩情相許。佩玉不同意,應是她不知我的情。張之洞決定放下撫台的架子,以普通人的身分去向戀人傾吐心中的一腔真情。


    佩玉正在為拒絕巡撫大人而心中不安的時候,沒想到撫台親自來到她的房間。她心裏慌亂,表麵上依然鎮靜如常:“大人將升兩廣總督,佩玉祝賀大人榮升。”


    “謝謝。”張之洞在佩玉的對麵坐下,一副心事沉重的模樣。“做總督,說起來是升了,但兩廣眼下正是多事之秋。從我心裏來說,是憂多於喜。人在官場,身不由己。不瞞你說,要是由我自己來選擇的話,此時我倒並不想升官去做粵督,寧願在太原做我的山西巡撫。”


    佩玉住在衙門,常聽人說起雲南廣西一帶中國軍隊與法國開仗的事。在佩玉看來,此刻去廣東,也未必是件好差事。她知道張之洞對她說的是實話。但她決沒有想到,未來的總督大人會對她這樣一位地位低下的弱女子,說出自己的心裏話。她隨口說:“太後、皇上信任大人,大人的本事也大,兩廣的事情會辦得好的。”


    “但願如此。”


    如同喃喃自語似的,張之洞信口說了這句話。他望了望佩玉。佩玉的神態不是過去的那種坦然大方,她一接觸張之洞的眼光,便馬上羞得低下頭來,滿臉漲得紅紅的。雙頰飛紅的時刻,佩玉頓增無限春色。


    二十七八歲的佩玉,本來長得五官清秀身材勻稱,但她一來家境清貧,酷愛琴藝又使得她養成了樸素淡雅的習性;二來她作為一個寡婦,世俗的眼光和自己的心情,都使得她不能搽脂抹粉披紅戴綠。平日在張之洞的眼中,佩玉什麽都好,就是暗淡了一點。此刻,這桃花似的紅暈一下子使得她光彩奪目起來。張之洞在心裏暗暗地叫了一聲:原來佩玉竟是一個比石氏、王氏還要漂亮的美人,過去居然沒有發現!一股熱流猛然貫注他的全身。他覺得自己竟然如同一個二三十歲的年輕人那樣,熱血沸騰,激情澎湃。難道說,是佩玉讓我歲月倒流,韶華重來?張之洞驚異於自己的癡想,他興奮至極,一股一定要娶佩玉的情緒勃然湧起,再也不能抑製下去了!他真想對這位女琴師高喊一句“我喜歡你”,但話到嘴邊,嗓音卻是壓得低低的,而且吐出的是另一句話:“我希望你嫁給我,卻沒料到你竟然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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