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的學問了不起!”葆庚從心底裏發出讚嘆,稍後一會,他又說,“周在商之後,如此說來,這隻爵的價值就要低一些了。”


    “不!恰恰相反,這隻爵的價值要比商爵高得多。”


    “為何?”葆庚又喜又疑地問。


    “商朝末期,風氣奢靡,從宮廷到各級官衙,都終日沉浸在酒色之中,終於害得商朝滅亡了。周武王鑑於此,在立國之初便大力禁酒,並禁止酒器的製造。故商代的酒器極多,而西周初期的酒器極少。物以稀為貴,故這隻爵的價值要比普通的商爵高得多。你這是哪裏來的?”


    “這是去年陽曲縣令徐時霖送的。”葆庚誠懇地對張之洞說,“常言道,寶劍贈壯士。我不懂古董,徐時霖送給我,真是委屈了它,大人真正是個行家,這隻爵到大人手裏,可算是物歸其主了。大人,我送給您吧!”


    徐時霖?張之洞聽了這個名字後,立即警覺起來。他想,徐時霖那樣一個極端瀆職的縣令,居然沒有受到一點處罰,是否就是靠送禮來討好上司呢?如此看來,這隻爵已不是一個普通的古董了,而是一個行賄受賄的物品。葆庚今夜把它送給我,說不定其背後的用心,與當時徐時霖送給他是一樣的。想到這裏,張之洞不覺心裏顫抖了一下。盡管他十分喜歡這隻極為罕見的周武王時期的酒爵,也深知這隻酒爵的價值,卻仍然毫不猶豫地做出決定:“葆方伯,謝謝你的好意,這隻爵你自己好好珍藏,我要回衙門去了。”


    見張之洞陡然變了態度,葆庚大為驚奇,滿臉尷尬地說:“大人,夜深了,明早再回衙門吧!”


    “起轎!”張之洞無視葆庚的尷尬,頭也不回地向大門走去。


    回到衙門,張之洞心裏很久不能平靜。他由徐時霖想起陽曲縣,想起陽曲縣市麵的蕭條,想起衙門前那個白髮蒼蒼、形同乞丐的老太婆。他又想起蔭營鎮的貧困,想起沿途的罌粟苗。山西的百姓這樣貧苦,山西的民生如此凋敝,作為一省之父母官,怎能一天到晚在酒肉歌舞中消磨呢?這能對得起太後、皇上的聖眷,對得起自己平生的抱負嗎?


    第二天一早,張之洞傳下話來:不管是誰,不管他的麵子有多大,所有的宴請一概不出席。話剛傳出去,臬司方濬益便氣喘籲籲地來到巡撫衙門,幾乎用哀求的口氣請撫台大人賞臉,因為酒席已定好,陪客的帖子已發出,戲園子裏的戲也早已點好。張之洞板起麵孔,不鬆半句口。過會兒,山西陸路提督又急急忙忙地趕來。提督還沒坐穩,冀寧道道員王定安又來了。緊跟在他後麵的是太原首富、泰裕錢莊的孔老闆也進來了。幾個人七嘴八舌,苦苦相求,無非一個內容:賞光吃飯、看戲。張之洞越聽越煩,越聽越氣。他刷地起身,鐵青著臉對著眾人說:“我張之洞來山西,是來吃飯看戲的,還是來效力辦事的?你們這樣喋喋不休,究竟是看得起鄙人,還是看不起鄙人?鄙人為人,從來是說一不二,絕不更改。諸位今後若是願意跟鄙人合作共事,現在就請打道回府,各自勤於國事;若是再留在這裏,鄙人就不客氣了。”


    說罷,拂袖離開大堂,弄得這些極有臉麵的大人物個個臉上無光,心頭沮喪,灰溜溜地退出巡撫衙門。


    二 衛榮光向後任道出山西的弊端


    張之洞每日天未明即起,半夜方睡,中午也不上床休息,實在累得不行了,則閉著眼睛躺在椅背上養一會兒神。他輪流在衙門裏召見山西各級官員,從兩司到道府,基本上都見到了。有的詳談一天不夠,則留在衙門過夜,第二天再談。有的談不到半個時辰,他便揮手打發走了。山西有八十多個縣,他不能在短時期裏召見所有的縣令,準備今後在巡視中再一一晤談。他沒日沒夜地查閱近幾年來的文書檔案。錢糧刑名,過去他一直生疏,現在不得不硬著頭皮鑽研,不放過每一個細節。他抽空到晉陽書院去拜訪山長石立人老先生,與他懇談了一個下午。又看望了在書院裏的莘莘學子。他還專程到太原城外去視察軍營,在軍營裏住了兩個晚上,看士兵們操練演習,與他們在一個大鍋子裏吃飯。他常常打扮成一個普通人的模樣,帶著大根在太原城裏的大街小巷蹓躂。餓了則隨便找一處小飯鋪吃飯,渴了則就近到小戶人家討口水喝。趁著吃飯喝水的機會,他詢問百姓的日常生活,聽取他們對官府的議論。這期間他又打發桑治平到晉北一帶去實地查訪。近日,桑治平回到太原,將查訪所得一五一十地作了匯報。就這樣,二十餘天下來,張之洞對山西省的官場士林、民情世風有了一個大致的了解。


    前任巡撫衛榮光本來在交卸印信之後,便應離開山西赴任,但因感染風寒,暫留太原治療。張之洞家眷未來,巡撫衙門後院依然讓衛榮光一家居住,隻在前院東廂房撥出幾間來供他和桑治平、大根起居。一有空閑,張之洞便去後院走走,看看衛榮光,問一問病情,也隨便聊一聊瑣事。


    這段時間裏,衛榮光眼見張之洞天天如此辛勞,而幾乎絲毫不顧及自身,心裏感慨良多。他是個在官場上混了幾十年的人,,由知府做到巡撫,官場裏的一切,他都爛熟於心。越到晚年,官做得越大,他的行事越謹慎,膽子越小。年初,山西巡撫曾國荃升任陝甘總督,他也由山東藩司升為山西巡撫。巡撫乃封疆大吏,地方官做到這一步,也算到頂了。苦熬三十年,終於熬到今天,也不辜負此生了。初來太原赴任的衛榮光,有一種心滿意足的感覺。他自思年紀已近花甲,並無特殊的才幹,朝中又沒有過硬的靠山,今生的最大願望便是保住頭上這顆珊瑚起花紅頂子,再過幾年平安致仕,這一生就順順利利風風光光了,上可告慰列祖列宗,下可表率後世子孫。就這樣,衛榮光在山西十個月,麵對著百病叢生的現狀,他既不思革故除舊,也不想創建布新,他的治晉方略最高目標是保持平穩,不出亂子。對於以名士身分來到山西的張之洞,衛榮光並不抱信任的態度。三十年來,無論是京師中的名士,還是地方上的名士,衛榮光接觸的太多了,其中固然不乏名不虛傳者,但大多名不副實,有的甚至徒有虛名,百無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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