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之萬戚然說:“你遠在京師,自然不能回去。古稀孝子送九秩老母,無論生者還是逝者,都已無遺憾了。”


    張之洞點頭說:“大伯母福大壽大,不僅是我們張氏家族的母儀,且足以表率鄉邦,垂範後昆。”


    張之萬說:“老母臨終時,格外掛牽在外邊做官的你和滋軒。說為國家辦事不容易,要你們兩郎舅自己多多保重。滋軒近來如何?他很長時間沒有給我來信了。”、


    滋軒是張之洞三姐夫鹿傳霖的表字。張之洞有六兄弟八姐妹,鹿傳霖是他的三姐夫。


    鹿傳霖是直隸定興人。父親鹿丕宗在貴州都勻府做知府時,張之洞的父親正在興義府做知府,二人既是同鄉,又同為一郡之守,故成為好友,進而結為兒女親家。那一年苗民鬧事,攻破都勻,鹿丕宗夫婦同時被殺。二十歲的舉人鹿傳霖衝出城外,搬來官兵,收復都勻,由此聲名大震。後來,鹿傳霖投奔正在安徽與撚軍作戰的欽差大臣勝保。同治元年考中進士,選為庶吉士,散館後沒有留翰林院,而是改放廣西知縣。這種資歷有個名稱,叫做老虎班。


    原來,通常的進士放知縣,需要等候一段時期,待有缺出之後,才能補缺成為正式的縣令。庶吉士散館改放地方,不須等候,立馬上任。這就叫“老虎班”。虎為百獸之王,獸類都怕它讓它,庶吉士下來的縣令,候補的進士們都得讓它,就像百獸讓虎一樣。這可能就是“老虎班”一詞的來歷。


    鹿傳霖有著一般書生所沒有的膽氣,又有軍旅生涯的經歷,故而在平息地方騷亂,維持社會秩序方麵,便遠不是通常的縣令所可比擬的。這些年來戰亂頻仍,各地均不太平,正是鹿傳霖施展才幹的好時機。於是,他便因此步步高升,官運亨通,由縣令而知府而道員,去年又升為福建按察使,已做到負責一省刑名治安的高級官員了。比起這個能幹的姐夫來,隻小兩歲晚一年通籍的舅子,便要顯得遷升慢了。在仕途上,功成名就的堂兄和幹練通達的姐夫,常常是張之洞的鞭策。


    “上個月收到滋軒的一封信。他在福建過得很好,家眷也都平安,年底第二個媳婦將過門。”


    張之洞正想問一問幾個住在南皮的遠親的近況,桑先生走了進來,對張之萬說:“青帥,酒菜已在清風軒裏擺好了。”


    “好。”張之萬起身,對堂弟說,“香濤,我們過去吃飯。”


    走進清風軒,隻見古雅的八仙桌上隻擺著兩雙筷子。張之萬指著僅有的兩張靠背椅說:“今天這頓飯隻有我們兄弟倆,我們慢慢地邊吃邊聊。”


    張之洞正要將東鄉的事情好好跟堂兄說一說,又要細細地打聽一下堂兄和醇王的這次不尋常的會晤,如此安排真是太好了。


    兄弟倆坐定,喝了一口酒後,張之洞問:“老哥,這位桑先生是個什麽人?是跟你從南皮進京的,還是本就住在京師?”


    張之萬搖搖頭:“既不是從南皮跟我來的,也不是住在京師的,他是應我的邀請,昨天從隱居地燕山腳下古北口來賢良寺與我相見的。”


    隱居、燕山、古北口,與機警、幹練、灑脫交織在一起,立即在張之洞的腦子裏組成了一幅奇異的圖景。他對這位桑先生有著一股少有的濃厚興趣。


    “這是個什麽人,您一進京,便把他從隱居地召來相見?”


    “說來話長了。”張之萬微微一笑。“同治九年,我在江蘇做巡撫。有次在蘇州織造春熙府上做客,見他的客廳裏懸掛著一幅中堂,畫的是嵩山絕頂圖。莽莽蒼蒼,氣象萬千,甚得山水之奧妙。我自認為畫山水四十多年了,尚畫不出此畫的氣概來。便問春熙,此畫是誰人所作。春熙說,這畫是朋友送的,據說畫畫的人就寄居在虎丘。大人若是喜歡,明天就派人去虎丘,叫他畫一幅更好的送給大人。我走到畫前,再仔細端詳著這幅嵩山絕頂圖,愈看愈覺得手筆不凡,便對春熙說,此人不能召喚,不要你派人去叫,得用轎子把他接到巡撫衙門裏來。春熙說,一個窮賣畫的,也值得中丞用轎子去接嗎?他哪裏受得起這個禮遇,多給他幾兩銀子好啦。香濤,你聽聽,這就是旗人的口氣!”


    “又是一個焚琴煮鶴的俗吏!”張之洞冷笑道。


    張之洞這句話有一個典故。明代蘇州有個大畫家沈周,名重一時。有次蘇州知府要找一個畫畫的人,左右推薦沈周。知府發朱票傳喚沈周,並命他立即在走廊上作畫。沈周對知府的無禮甚是惱火,便揮筆畫了一張《焚琴煮鶴圖》。知府不知沈周在譏諷他不懂藝術,居然把畫掛了出來,引來蘇州文士們一片訕笑。


    “香濤,大家都說你做詩用典確切,你這順手牽來的典故真是切得太準了。”


    同是發生在蘇州的故事,同是官家對民間藝人的惡劣態度,相似之處,如同翻版。張之萬對堂弟的腹笥功夫由衷佩服。


    張之洞笑了笑,沒有答話。


    “第二天,我把自用的綠呢大轎派出去,從虎丘接來這位畫師,他就是這個桑先生桑治平,表字仲子。那年他三十出頭,長得一表人才。”張之萬滿臉喜悅地說下去,“我和他談了一個多時辰的話,發覺他不僅精於繪事,而且有著滿腹經濟之學,心中詫異:這樣一個難得的人才,怎麽會寄居虎丘古寺,靠賣畫謀生?我問他,他隻簡單地說了兩句:十年前遭遇一場大變故,事業毀滅了,從此便四海為家,以鬻畫謀食。我問他收入豐厚不豐厚。他苦笑著說,看畫者多,買畫者少,收入菲薄,聊以度日而已。我便對他說,我愛畫畫,極願與你交個朋友,你間或也可幫我做點衙門裏的事;若不嫌棄的話,你就留在我這兒,我給你月支一份薪水如何?桑治平說,中丞大人對我如此器重,不容我不答應,隻是做不了什麽事,很覺慚愧。我笑著說,即使什麽事都不做,一個月畫一幅畫送給衙門也好呀!就這樣,桑治平留下了。後來我到福州,他也跟著去了。他果然每個月送幅畫給我,說是頂薪水。其實,他幫過我很多忙,出過不少好主意。同治十二年,我辭官回南皮。桑治平說,我又要闖蕩江湖了,但我會永遠與您保持聯繫。第二年他來信告訴我,已在古北口成家落戶。香濤,我對你說了這麽多,是想介紹他與你認識。據我的觀察,此人不是一般的人,你今後可以和他做個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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