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雷霞把一隻大茶壺和一碗乳渣擺在桌子上,便自己睡覺去了。


    “真沒想到。”旋風說道,“真沒想到,弟兄們……”


    “姑娘會被毀掉的,”科利亞說道,“她是個好人。”


    “她會不會屈服呢?”斯捷潘問道。


    “不會,她不會屈服的。”旋風答道。


    “不會屈服的。”科利亞重複。


    “我們現在失去聯絡了,”旋風說道,“事情很不妙。我想,不能到自己人那裏去取無線電台。是啊,謝多伊答應想想辦法,也許,我們能通過遊擊隊發報。”


    “是柳多夫的軍隊嗎?”


    “是的。一支農民隊伍。依我看,他可以聯絡。不過,這件事我們考慮考慮再說。眼下嘛……從博羅金那裏收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這樣的:‘……在天主教教堂裏,然後在法蘭西飯店裏。’馮·施蒂利茨這幾天正好在那裏……”


    “那又怎麽樣呢?”科利亞問道。


    旋風沉默良久。後來,他沒有看波格丹諾夫,說道:“斯捷潘,你最好到外屋去,也許有人偷聽。”


    波格丹諾夫微微一笑,離開了。


    “怎麽,你不相信他嗎?”科利亞問道。


    “為什麽不相信呢……相信……如果不相信,我就不會來這裏了。隻是現在應當我們兩人在一起考慮──這意味著什麽。”


    “你怎麽看呢?”


    “我隻要一想起這件事,就為阿紐塔著急。最近一個星期,我住在她那裏,在養蜂人沃捷赫家裏。她就象一首歌──那麽輕盈,快活,溫柔。早晨起床,一雙大眼睛由於睡眠而有點兒發腫,臉上那個小酒窩就象嬰兒的一樣……可以用疼痛折磨一個男人,當然,這是可怕的,但是,與肉體相連的一切還是可以經受住的。而他們現在可能會用羞辱去折磨姑娘。我有時感到十分恐懼:人們生活在世上──所有的人都是按照一個形象和模式造就的,而且活得時間也不長,可是你瞧──蓋起了一座座監獄,學會了刑訊拷打,互相殘殺,使兒童遭受不幸……為了事先天下大同,到底應當告訴人們什麽樣的真話呢?”


    “首先應當絞死希特勒。”


    “你要明白,每一個新的犧牲本身都會使更多的人蒙難。”


    “你這是什麽意思,親愛的?反對絞死希特勒嗎?”


    “你瘋了!我不是這個意思。再說,照我看,希特勒也不能算人。人可能犯錯誤,幹蠢事,可能身不由己地成為各種不幸的製造者,但是人,這種能夠自覺地思索和事先其打算的兩條腿脊椎動物,無權僅僅因為有的人語言不同,長著鷹鉤鼻子或喜歡吉普賽人的生活而從肉體上去消滅自覺的同類。希特勒──這是一種不正常現象。我們已經贏得了戰爭。我要說的是,世界將怎樣繼續生活下去。我屬於這樣一種人,對我們來說,我們的全部犧牲決不能成為感傷地回憶往事的理由,而是一種精神上的震盪,它迫使人們去思考──今後怎麽辦?我們的阿尼婭此刻正在為之受苦的那個世界將來會怎麽樣?”


    “什麽事使你的情緒如此陰鬱呢?旋風。”


    “有人說,痛苦會使人變成鐵石心腸……我不知道……也許不完全是這樣。痛苦會折磨人的精神。一九四二年,我在克裏沃羅格槍斃了一個叛徒……他是蓋世太保的奸細。他偶爾在小報上寫點東西。什麽偉大的烏克蘭,該死的莫斯卡理,可惡的公社……總之,應有盡有,大有正人君子的派頭。要是他僅僅寫點東西,那倒也沒什麽,可是他卻裝出一副民族主義者和反希特勒分子的麵孔。我們有幾個人上了鉤,死在監獄裏。我去找他。那是個年輕漂亮的小夥子,妻子在他身邊細聲細語地說著話,又溫柔又善良……他約了一個愛國主義小組的三個年輕大學生來見麵,這三個學生曾在我們那裏收聽記錄過蘇聯情報局的戰報。就是說,我現在不把他打死,明天我們的三個年輕人就會被吊死在刑訊室裏。可怕的是,我當時連想也沒想到那些已經被他出賣了的人。我考慮的是,他明天會出賣誰,但我看見了他妻子……當我和他走出來後,他跪倒在地,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一個勁地反覆說:‘我有廖列奇卡,廖列奇卡會變成無依無靠的人,為了廖列奇卡,饒了我吧,我今後替你們幹……廖列奇卡是無罪的,她丈夫是個懦夫……’後來,我一連三夜沒睡著覺,他那張麵孔老是出現在我眼前。”


    “你喜歡上她了,”科利亞低聲說道,“我懂你的意思了,旋風。”


    “你還沒有孩子,這一點你是不會懂的。算了,讓我們來考慮考慮施蒂利茨吧。謝多伊的人證實,他是一個重要人物。”


    “看來,應當把這個黨衛軍分子要麽打死,要麽劫持出來。絕不能把這種人放過。”


    “不錯,可是,劫持與幹掉,這有很大差別。你對法蘭西飯店熟悉嗎?”


    “熟悉。”


    “非軍人能夠進去嗎?”


    “我能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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