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到錢後,兩人來到士兵分配站。他們在那裏憑藉老軍官的條子買了一盒豬肉罐頭、一個白麵包、一百克人造黃油和一瓶燒酒。他們把這些東西用報紙裹好,便到一座小樹林去了。他們在林中點了一堆篝火,開始吃喝起來。斯捷潘喝了一杯燒酒就有點醉了,竟然哭了起來。他泣不成聲,淚水順著他蠟黃的兩頰往下流,他也不去擦,直到淚水流到嘴裏,他才用手抹抹嘴唇,不好意思地微笑著。


    “你知道什麽東西最可怕嗎?”他說道。“最可怕的是:我們會成為什麽樣的人?我們能不能戰勝我們自身的仇恨?能不能排除與絕望和勇敢共存於我們身上的恐懼?能不能拋棄對講德語的人的仇恨?”


    他貪婪地喝了一口燒酒,聞了聞麵包皮,然後把身體移近篝火,說:“負責審查我的偵查員叫帕爾·帕雷奇。他是個弗拉索夫分子,一個無恥之徒和惡棍。禿頭、衰老,多病。我看出他有病,因為他嘴角不停地冒泡,臉又黃又瘦。”


    “喂,把嘴張開,”帕爾·帕雷奇說。


    “什麽?”


    “張開你的嘴!懂嗎?!”


    我張開嘴。他看了看我的牙,氣呼呼地說:“怎麽,黃玩意兒已經叫德國人弄走了?”


    我莫名其妙。


    “我是說牙套叫德國人取走了?唉,就是金牙,還不懂?”


    “現在懂了。我沒有鑲過金牙。”


    “日子過得很節省吧?”


    “沒什麽東西可節省的。”


    “布爾什維克一點油水也不給吧?盡嗬叱你們吧?”


    “嗬叱?”


    “就是虐待!”帕爾·帕雷奇吼叫道。“你是有毛病還是怎麽啦?!”


    “我身體很好……”


    帕爾·帕雷奇繞過桌子,照我臉上打了一下。


    “你蠻機靈的,”他笑著說道。“愛開玩笑。你是有話直說呢,還是……打算兜圈子?”


    “我沒那玩意兒。我隻剩一把骨頭了。”


    “要可憐你嗎?”


    “狼也可憐過母馬……”


    “你算什麽母馬?我情願可憐小母馬。馬有一顆很大的心髒,一雙善良的眼睛。可你是人。人是世界上最可怕的野獸。要麽我吃掉你,要麽你吃掉我。喂,囚徒,你穿幾號鞋?”


    “四十二號。”


    “衣服呢?”


    “你指偷來的那件嗎?”


    “你別耍貧嘴!偷來的……你在家穿多大號的衣服?”


    “不知道。”


    “為什麽?”


    “我隻有一件衣服,還是生日那天父親送我的。”


    “好呀,好呀,你這個契卡分子!‘父親送的!’你別糊弄我,我們知道他們大把大把地給你們錢。都是從老百姓身上擠出的血汗……喂,靠牆站好!”


    “想開槍嗎?”


    “少羅唆!……這種事用不著我們去幹。”


    我走到牆根前。他用尺子量我的身材,量得很內行,象個商人。


    “跟我想的一樣:五十公分,三號。”


    “你做過買賣吧?”


    “對。做過買賣。”他小聲答道。“你還挺有眼力呢。”


    “賣什麽東西?”


    “瓶裝的淚水。俄國人喜歡眼淚。也喜歡懺悔。不幹壞事是不會懺悔的──所以我們才有罪。”


    他拿起電話,撥了號碼,說道:“哈羅,瓦西裏·伊萬諾維奇,你好!五十公分,三號。四十二號。嗯,嗯。你那兒情況怎麽樣?聽到了,聽到了……是個大嗓門。”帕爾·帕雷奇招呼我到他跟前去。他把電話遞給我,小聲說:“你聽,你的朋友正開音樂會呢。”


    我從電話中聽到絕望的、非人的嚎叫,還有醉鬼的狂笑和叫喊。


    帕爾·帕雷奇緊盯住我的臉,問:“可怕吧,囚徒?”


    “可怕。”


    “我也害怕。”


    “你害怕的原因很清楚。你是個膽小鬼。”


    “你說什麽?”帕爾·帕雷奇吃驚地說。“我膽子很大。我知道我會受到懲罰。可我還是要走我的獨木橋。你以為我夜裏就睡得那麽安穩?我喝白蘭地,不喝就睡不著,就膽戰心驚。可是天一亮就怎麽樣呢?天一亮我就走上戰鬥崗位,就是一名戰士了。”


    “你算什麽戰士?你是劊子手。”


    “我?胡說!我算什麽劊子手?難道我砍斷了你的手指?砍斷了你的腿?我對你是戰士對戰士──正大光明,我就是這種人。我沒有折磨你,你何必冤枉我?”


    “你會砍斷我的腿,也會砍斷我的手指的。”


    “害怕了?啊?我不會的。不過對別人我就不敢擔保了,我們不是馬群,各人有各人的自由。”


    這時有人送來一件弗拉索夫匪徒的軍服。帕爾·帕雷奇接過弗倫奇式軍上衣,用商人的熟練方式往胳臂肘上一搭,遞給我說:“五十公分,三號的。拿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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