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什麽結論?”


    “這隻是我的主觀臆測。我猜想舅舅是為日本作出了犧牲。”


    “沒那麽誇張,我沒那麽偉大,也沒有那個實力。”


    “舅舅,您對自己的評價暫且不論。”亮一繼續說道,“總之,對當時的日本來說,必須有一個駐外外交官‘死亡’才行。《波茨坦宣言》是一九四五年七月簽署的。也就是說您死後不到一年,宣言就公布了。宣言的糙稿肯定早就開始準備……”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野上顯一郎顯得有些焦躁,“我把你叫來這兒,不是為了讓你做些無謂的猜測。我隻是想讓你知道我還活著而巳。我就站在你麵前,你隻要承認這一點就夠了。剛才我已經說過了,讓我們隻談現在吧,不要回頭。”


    “可是……”


    “夠了。夠了……我已經開始急躁。你要是再問下去,我也許會發怒的。”


    亮一欲言又止。


    一群飛鳥從東公園整齊的鬆樹林上飛過。


    “對不起,我剛才說的話太過分了。”


    野上顯一郎這才回過神來,趕忙道了個歉。


    “小亮,我們就此別過吧。”


    “不,舅舅,我還沒說完。”


    “我不想聽。”


    “您不想聽我也要說。舅舅,您成了當時日本的犧牲品。我想說的並不是造成這種局麵的原因,而是把您逼上這條絕路的日本,為什麽不敞開胸懷迎接您歸來呢?日本就這麽把您抹殺了,還裝做一無所知的樣子……當時的高官,有些已經作為戰犯處決了,但有些人在戰後再次回到了政治舞台,還有的作為領導人招搖過市。他們不可能不知道舅舅您的存在。他們明知道有野上顯一郎這麽個犧牲品,可還是對您不聞不問!”蘆村亮一激動地說道。


    “他們也沒辦法。”野上顯一郎情不自禁地說道,可說完他就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不,我的話是建立在你的前提上說的。即使你的假設屬實,當時的大日本帝國也已經公布了我的死訊,報上也報導了。我可不是軍人,是正兒八經的帝國外交官。事到如今,他們也沒法說當時的消息是假的啊。”


    “不,沒什麽辦不到的。他們有什麽理由讓您一直‘死著’呢!”


    “哼……這種多愁善感隻是廉價的感情。我已經說得很明確了,我已經不可能回到過去了。”


    “舅舅您張口閉口就是這句話,您真是個唯心主義者!還是講您覺得這件事公開之後,會對日本的某些人不利?如果您真是擔心這個,還請您不要多慮了。日本戰敗多年,什麽秩序都變了,一介外交官活著回來了又有什麽關係!”


    “嗯……你的話合情合理,不過,你剛才說‘日本戰敗’了是吧?可是……”他停頓了片刻,“如果有個外交官促成了日本的戰敗呢?那可是叛國賊啊。”


    顯一郎說到這兒便沒有再說下去,仿佛斷弦之琴不再發聲。


    “舅舅……”


    “夠了。別再說了。”顯一郎轉過身來,與亮一麵對麵,“時間過得真快。你難得出來開一趟學術會,卻被我給糟蹋了,真是對不起。”


    “學術會什麽的我根本不在乎。”


    “不,學問還是要好好做的,況且幹站在這兒也是於事無補。”


    野上顯一郎跨出兩三步。


    “小亮,那我就告辭了。”


    “舅舅!”


    亮一追了上來,表情都扭曲了。


    “多保重。容我再多囉嗦一句……久美子就拜託你了。孝子也不年輕了,麻煩你多多照應。”


    “我再也見不到您了嗎?”


    “應該是吧。本想讓你幫我給節子帶個好,不過你恐怕很難說出口吧。我的心意,就請你壓在心底吧。”


    “您就不能……就不能找個地方見見孝子舅母和久美子嗎?不讓她們注意到就行了啊!我會想辦法的!”


    “謝謝……如果我改變了心意,也許會給你寫信的。不過,目前我並沒有這個打算。”


    野上顯一郎舉起手,阻止亮一繼續跟來。


    “我還是一個人回去的好。你就留在這兒吧。”


    這句話的含義,亮一很快便領悟。送別時再也沒有比站在原地目送離別者遠去的背影更好的了。


    野上顯一郎的背影,沿著石階從銅像所在的台地緩緩向下走去。遠處是糙坪、鬆樹林與無數飄浮著的雲朵。


    略微有些駝背的背影,沒有回過一次頭。走下石階之後,他邁著散步一樣的步伐,一點一點消失在了亮一的視線之中。


    21


    蘆村亮一在福岡開完了學術會,回到了東京的家中。


    “這麽著急打電話啊?”當晚,節子見到亮一的舉動,有點驚訝。


    亮一一回家,立刻給孝子打了個電話。而且那時他連衣服都沒有來得及換。以前他出差回來的時候也會給舅母打個電話報平安,但像今天這樣急切地打電話還是頭一次。


    “請問是舅母嗎?”亮一對著聽筒說道,“我剛從福岡回來,我不在的時候節子承蒙您照顧了。”


    節子沒聽清電話那頭的回答。孝子好像說了句“辛苦了”。


    “您近來可好?”亮一特意問道。


    這麽問很是奇怪,就像問候一個久未謀麵的人一樣。更奇怪的是,亮一的語氣並不隨便,反而相當認真。


    “這樣啊……那久美子呢?”


    節子在他身後喃喃道:“真討厭……”


    她還以為丈夫在開玩笑。


    “對了。”丈夫聽完對方的回答,握著聽筒,回頭對節子說道,“明天晚上你有空嗎?”


    “怎麽了?”節子驚訝地回答。


    “我想把她們叫來,大家一起吃個飯。好久沒去過t酒店了,那裏的西餐廳很不錯。”


    “那好啊。”


    太突然了,節子有些不知所措。丈夫為人一向謹慎,是個典型的學者。他很少突然作出這樣的決定。


    “明天晚上……”亮一已經在電話裏說了起來,“我和節子想請舅母和久美子吃個飯,大家一起去t酒店的西餐廳吧?您方便嗎?”


    亮一聽了對方的回答之後說:“這樣啊,那就傍晚六點半見吧?”


    節子趕忙從丈夫手中接過聽筒。


    “舅母嗎?是我,節子,”


    孝子的聲音從聽筒那頭傳來。


    “您聽見了吧,亮一剛從九州回來,就急急忙忙給您電話來了。”


    “這是好事兒呀,不過,怎麽會突然冒出這個主意啊?”


    “我也不知道呀。”節子拿著聽筒,不禁笑了出來,“我真是被他嚇死了。他一進家門,就給您打電話了呢。肯定是在九州出差的時候出了什麽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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