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您還不認識我家?”哈塞爾布克迷惘地問了一句。


    “是的。”


    “請您快點來,”哈塞爾布克說,“我不能一個人呆在這兒。”


    晚上這陣子出門還想快點,簡直是妄想。主教區一向交通擁擠,沃莫爾德用了半小時才好不容易找到哈塞爾布克醫生住的那幢其貌不揚的樓房。這是一座十二層的灰樓,如果倒退二十年,它的式樣倒也堪稱美觀,可是如今,西區那些鋼鐵結構的新式建築物早使它黯然失色。這座建築物還處在鋼管椅時代,哈塞爾布克醫生將沃莫爾德引進屋裏時,他看見的第一件東西就是一把鋼管椅,還有一張畫著萊茵河畔一些古堡的彩色圖片。


    哈塞爾布克醫生本人同他的聲音一樣,突然變得十分蒼老。這不單單是一個臉色問題,對於一個步履蹣跚的人來講,臉上再添幾道皺紋,或氣色好看一些都是無所謂的事情,流逝的歲月自然會讓他變得白髮蒼蒼。現在的問題是他這個人一古腦地變了,生活情趣被什麽力量粗暴地破壞了。哈塞爾布克醫生不再是原來那個樂天派。


    他怯生生地囁嚅道:“謝謝您來看我,沃莫爾德先生。”


    沃莫爾德清楚地記得那天的情形,就是眼前這位老人,硬把他從林蔭道上拖到“魔棍”酒店裏,一個勁兒地讓他喝酒,嘴裏還不停地說著笑話,講述著對未來生活的希望,竭力消除他內心因妻子出走而生的痛若。


    “發生什麽事了,哈塞爾布克?”沃莫爾德問道。


    “進屋吧,”哈塞爾布克回答


    起居室裏亂七八糟的,看樣子就象一個惡作劇的孩子利用那些鋼管椅大做文章,隨心所欲地打開這個,扳倒那個,憑著自己毫無道理的喜惡砸碎或放過屋裏的物件:一張照著一群拿著啤酒杯暢飲的小夥子的像片從相框上扯下來撕碎了,可一幅“笑容可掬的騎士”的彩色複製品還掛在沙發後麵的牆上,不過沙發上的三個墊子卻有一個被拽出來弄破了。一個小壁櫥被翻了個底朝天,裏麵裝著的舊信件和帳單之類的東西扔得滿地都是,地板上還扔著一縷係了一條黑綢帶的柔軟光亮的頭髮,那樣子很象一條在亂石中掙紮得筋疲力盡的魚。


    “到底怎麽回事?”沃莫爾德問道。


    “要是光這樣就好了,”哈塞爾布克醫生說,“您到這邊來。”


    這是一間改成實驗室的小屋子,現在亂得一蹋糊塗。一個煤氣噴口還燃著,哈塞爾布克醫生走過去關掉了它。他拾起一個試管,管裏麵原來裝的東西都被倒在水池裏,塗抹得到處都是。


    “您不懂這個。我打算培養些細菌,想從——您別在意。我知道什麽也培養不出來,不過是一場夢罷了。”說完,他重重地坐在一個挺高的可調式鋼管椅上,誰知那椅子叫他那麽一壓,猛地縮回去一截,哈塞爾布克一下就摔在了地板上。真是破傘招雨。他爬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土。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兒?”


    “有人打電話給我——要我出診。我覺得電話有些不對頭,可我又不能不去。當醫生的不能冒不出診的風險。等我回來後,家裏就變成這個樣子了。”


    “誰幹的?”


    “不知道,一個星期前有人給我打電話,一個陌生人。他求我幫他的忙,可那不是醫生份內的事,所以我沒答應。他又問我是同情東邊還是同情西邊,我想跟他開個玩笑,我說兩邊都不過是中間派。”哈塞爾布克醫生責怪道,“幾個星期前您也問過我這個問題。”


    “我不過是說著玩的,哈塞爾布克。”


    “這我知道,您可別往心裏去。最討厭的是他們什麽都懷疑,”哈塞爾布克醫生盯著水池子說,“我自己當然知道我的實驗不過是天真的幻想。弗萊明憑藉一個富於啟發性的偶然機會發明了青黴素。當然任何一個偶然機會都富於啟發性,但是一個二流的老醫生無論如何也碰不上那樣的機會。可是,我幻想我的,根本不關他們什麽事,您說呢?”


    “我不明白。這事的起因到底是什麽?還有什麽政治背景嗎?打電話的傢夥是哪國人?”


    “他說英語跟我差不多,也帶點兒口音。現在這陣子,全世界的人說英語都帶口音。”


    “您沒給警察打電話嗎?”


    “說不定他就是警察呢。”哈塞爾布克醫生說。


    “拿走什麽東西沒有?”


    “拿走一些文件。”


    “重要嗎?”


    “我實在不該留著它們,已經三十多年了。誰在年輕時,都免不了要有些越軌行為。世界上哪個人一輩子能清白如洗,沃莫爾德先生?我總認為過去就是過去,我一直是個樂天派。您和我都不象這兒的人——在咱們和倒黴的過去一筆勾銷的那個地方可沒有什麽懺悔室。”


    “你一定想到過下一步他們要幹什麽?”


    “也許會把我記在什麽卡片索引上,”哈塞爾布克醫生說道,“這事可能會十分了不得,沒準兒他們會把我抬舉成原子能科學家。”


    “你不打算再重新開始搞你的實驗嗎?”


    “哦,那當然,我想要搞的。不過您知道,我從來也不相信它會成功,何況現在都給倒進下水道了。”說著,他擰開水龍頭沖洗水池子,“我現在隻記得這些塗得到處都是的髒東西。完全是一場夢,就這麽回事。”排水孔被看起來象是毒蘑菇的什麽碎塊堵住了。哈塞爾布克醫生用手指摳掉後又說,“多謝您到我這兒來,沃莫爾德先生,您真夠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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