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吧。”我沖她點點頭。


    人群中再次爆發出吼叫聲,但接下來我就什麽也聽不到了。我的注意力在萊蒂身上,全神貫注地觀察著她向我移動靠近的方式,試圖把自己的策略隱藏在動作中。不過我隻是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胳膊垂在身體兩側,讓我的天賦賜禮隨恐懼而迸發力量。


    最終她拋出了第一個動作。但我在她動彈之前就從她的胳膊和雙腿中看到了這一意圖,於是在她撲過來的時候往旁邊一閃,像奧格拉舞者那樣,彎著身子躲開了她。這動作讓她吃了一驚,向前一個踉蹌,扶住競技場的圍牆才沒跌倒。


    此刻我的潮湧陰翳已經極其濃重,疼痛難當,以至於沒辦法直視前方。劇痛在我的身體中呼嘯而過,我全然接受了它。看著布滿黑斑的雙手,我想起了尤祖爾·紮伊維斯那扭曲的臉,透過他的麵孔,我看見了他的女兒正恨意滿滿、屏息凝神地眉頭緊皺。


    她再次發動襲擊,舉起她的利刃向我的胸腔刺來。而我用前臂把她擋開,順勢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我攥著、擰著,狠狠地,讓她不得不低下頭來。我用膝蓋撞擊她的臉,鮮血從她口中噴出來。她尖叫著——不是因為哪裏受了傷,而是因為我的觸碰。


    潮湧之刃掉在地上,我抓著她的一隻胳膊,另一隻手推她跪下,站在她的身後。我在人群之中尋找利紮克,他正坐在升降平台上,蹺著二郎腿,仿佛欣賞的是一場演講,而不是一幕謀殺。


    我等著,直等到他與我目光相接,然後便發了力。我將所有陰翳、所有疼痛,都注入了萊蒂·紮伊維斯的身體,一滴不剩。這很容易,太容易了,瞬間了結。我閉上眼睛,任她狂叫著、顫抖著,然後一命嗚呼。


    有那麽一會兒,一切都暗淡模糊了。我扔下她軟綿綿的屍身,轉身走回了休息室。觀眾席一片靜默。當我穿過休息室的門廳時,我身上的陰翳黑斑第一次完全消失了。但這是暫時的,它們很快就會回來。


    阿珂斯不知從哪兒跑了出來,向我伸出雙手,把我拉向他。他用自己的胸膛壓向我,仿佛是某種類似擁抱的東西,嘴裏用我們敵人的語言說著什麽。


    “都過去了,”他用荼威語對我耳語,“現在都過去了。”


    §


    那天晚上,我鎖上了自己房間的門,不讓其他任何人進來。阿珂斯把刀子放在他屋裏的爐子上炙烤殺菌,然後放在水龍頭下沖洗冷卻。我把胳膊放在桌子上,解開了前臂護甲上的帶子,一條接一條,從手腕開始,到肘部結束。護甲又硬又韌,盡管帶有裏襯,但一整天下來,我的胳膊上仍然汗水涔涔。


    阿珂斯坐在對麵,手上拿著消過毒的刀子,看著我掀開護甲,露出那之下的皮膚。我沒問他對此有過什麽樣的想像,他可能像大多數人一樣猜測過,這護甲之下,乃是一道接一道的殺戮刻痕。我之所以選擇戴著護甲,是因為這樣的神秘感能助長人們對我的懼怕。我從來都沒阻止過那樣的傳言。真相比傳言更加不堪。


    我的胳膊自上而下布滿刻痕,從肘部到手腕,一道挨著一道。它們都是短小的黑色直線,間距均勻,十分完美。而每一道刻痕上麵,都有一條小小的斜線,按照梟狄人的傳統,這是對“殺戮”的否認。


    阿珂斯的眉頭皺起來,他雙手捧起我的胳膊,小心地用指尖將它翻轉過來,用食指輕輕碰了碰其中一條小斜線,然後伸出胳膊,和自己的刻痕兩相比較著。我的皮膚褐黃,他的皮膚蒼白,看到它們貼近彼此,我不禁顫了一下。


    “這些不是殺戮。”他輕聲說。


    “我隻記錄了我媽媽的過世,”我像他一樣,輕聲說道,“我對她的死亡負有責任,這是毫無疑問的,但在那之後就沒有過真正意義上的殺戮刻痕了。當然,尤祖爾·紮伊維斯除外。”


    “那,你這些……記錄的是什麽?”他緊緊抓住我的胳膊,“這些刻痕是什麽意思?”


    “和我給人們帶去的劇痛相比,死亡是一種仁慈。所以,我記錄的是疼痛,而非殺戮。每一道刻痕都意味著,有一個人,在利紮克的授意下,因我所傷,最終離世。”一開始,我還數過這些刻痕,它們的數量爛熟於心。後來,我不太清楚,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利紮克把我當成了他的審訊工具。時間久了,我也就不再關注它們。因為知道這些刻痕的數量,隻會讓我感覺更難受。


    “那時候你幾歲?他第一次讓你做那種事的時候,你幾歲?”


    我不懂他聲音裏極盡溫柔的情愫。我剛才給他看的,可是我畸形醜陋、怪異荒謬的經歷,可他看著我的眼神裏,完全沒有批判,隻有同情。也許他不理解我告訴他的事,所以才會那樣看著我。也許是以為我在說謊,或者誇大其詞。


    “不管幾歲,都已經足夠明白那是錯的。”我頂了一句。


    “希亞,”他還是那樣溫和,“幾歲?”


    我向後倒在椅子裏。“十季歲,”我坦誠道,“第一次讓我那麽做的,不是利紮克,是我爸爸。”


    他輕輕點點頭,握住刀柄,飛快地劃了一個圈,用刀尖在桌麵上留下淺淺的痕跡。


    過了一會兒,他終於開口說道:“我十季歲的時候,還不知道自己的命運是什麽,那時很想成為一名海薩戰士,就像在我爸爸的花田裏巡邏的那些士兵一樣。我爸爸是個花農。”阿珂斯用手撐著下巴,看著我,“但是有一天,強盜闖進了花田,要偷走已經抽骨朵的花。當時爸爸正在田裏幹活兒,他想在巡邏兵來之前就製止強盜。結果,回家的時候,他臉上帶著一道很大的傷口,我媽媽一看見就大叫起來。”他微微笑了起來,“這能有什麽用啊?衝著受傷的人大喊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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