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快要輪到他時,不知從何處突然出現一名身穿黑色鶴氅,頭戴高帽的年輕男子,鬼差恭敬地喊了他一聲“八爺”,男子便徑直走到謝孤鸞跟前,道:“範無救。謝公子隨我來。”


    他的話音剛落,鬼門關立即消失了,漫天紙錢也隨之歸於一片混沌,等到四周畫麵再次清晰時,謝孤鸞發覺自己正站在一條河邊。


    河有幾丈寬,上麵瀰漫著薄薄的紅霧,紅色的河水滾滾而來,又浩蕩而去,掀起一層層紅浪,大片的曼珠沙華燒紅了兩岸,望不見盡頭。花瓣幾乎同河水融成了一體,分不清哪裏是水哪裏是花。隱約可以看見前方河上有橋,再遠一點,天邊的彤雲正徐徐地流動——所有的一切都是紅的,滿目的紅,血一樣。


    “往這邊走。”黑衣男子喚了他一聲。


    謝孤鸞聽過他的名字,點頭道:“無常先生。”


    人間若有人前來,一般都是由範無救接引,而這位爺完全不似傳說所言,他皮膚白皙相貌清俊,隻不過麵色比謝孤鸞還冷上幾分,顯得不太友善。


    他向謝孤鸞大致介紹了一下地府的情況,謝孤鸞所處位置正是黃泉路上,紅色的忘川蜿蜒幾裏,盡頭便是酆都城門。路上有不少從鬼門關過來的魂魄,都是還未成鬼身的半透明靈體,哭喪著臉,走得極慢。


    “很少有人能坦然接受自己的死亡,”範無救盡責地解釋道,“你看到的這些魂大多不願去酆都,他們會被送到蒿裏,以魂魄的身份回到上麵了卻心願。”


    謝孤鸞有些印象,在長安的那一夜,他就見到了這般的魂魄。


    “還有一些不能投胎的魂魄,沒有資格進入酆都,永生永世都隻能徘徊在黃泉路上。一旦入了酆都,那便是鬼了,除了頭七還陽是不能再去陽間的,要麽留下要麽投胎。不過……有的人不滿足於此,既想擁有鬼的力量,又想重回人界……”


    就像阿澈那樣的人麽。


    “會怎樣?”謝孤鸞問道。


    範無救淡淡道:“總得吃點苦頭才能放他們出去。”


    這苦頭恐怕不是一點半點罷?但當一個人的恨意超越恐懼的時候,再多的痛苦怕也是受得住的。


    “謝公子,我們到了,你自便吧。”


    謝孤鸞一驚,忙道:“無常先生,你可知李澈在何處?”


    範無救不答,對著酆都門口做了個請的手勢,旋即就沒了蹤影。


    謝孤鸞一人站在巨大的城門前,看著來往的妖魔鬼怪,硬著頭皮朝裏走去。奇怪的是,酆都城外天色近黃昏,而裏麵卻是夜晚,城內與他想像的大相逕庭,大街上燈火通明,戲台酒肆應有盡有,如果不是城中皆是奇形怪狀、長相醜陋的鬼,他還會以為自己來到了長安。隻有陰暗的偏巷中閃動的鬼火和不時飄來的幽怨哀嘆,才有了一分冥界應有的模樣。


    謝孤鸞能感受到投在他身上的異樣視線,但沒有東西敢靠近他。


    在酆都城中兜轉了半日,謝孤鸞嚐試過向麵善的鬼打聽阿澈的下落,它們卻都唯恐避之不及,令他絲毫沒有頭緒。東奔西撞中,謝孤鸞模糊地聽見不遠處有人在奏琴曲,琴音似曾相識,從一處琴閣中傳來。


    沿著狹窄的樓梯爬上去,小閣中陳設樸素,頗有文人格調。屋內坐著一男一女,男子在撫琴,女子正對鏡梳妝,聽見聲音,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望向謝孤鸞。


    男子短促地“啊”了一聲,琴聲戛然而止:“你、你怎會在此處?”


    謝孤鸞這才想起這是誰來,正是去年在雲良閣的徐斂和顧盼!


    徐斂顯然有些不知所措,他站起身來剛欲開口,一旁的顧盼便撲了過去,一把掐住謝孤鸞的脖子,將他死死地抵在牆上。


    “臭道士,你可真是自尋死路!”顧盼一臉猙獰,咬牙切齒道。


    謝孤鸞被卡得說不出話來,一手握住顧盼的手腕,一手掏出路引,在她的眼前晃了晃。


    徐斂使勁把顧盼拉開,小聲勸道:“他是無常大人領進來的,你不能殺他。”


    謝孤鸞自然清楚顧盼有多恨他,他咳嗽了兩聲,道:“打擾二位,貧道前來隻想打聽一人,沒有冒犯之意。”


    “酆都隻有鬼,沒有人。”顧盼心中不快,揶揄道,“你竟然能來這裏,真是能耐。”


    “李澈。顧姑娘可聽過這個名字?”謝孤鸞耐著性子問。


    “沒聽過,快滾。”


    徐斂對謝孤鸞躬身行了一禮,示意他出去說話。顧盼十分不樂意,被徐斂好言好語勸了又勸,才勉強放了人。


    [ 叄拾柒 ]宋大人


    徐斂並沒見過阿澈,但他願意替謝孤鸞打聽一番。


    酆都是亡者的棲身之所,也是生與死的驛館,這裏的過客太多,像徐斂這樣留下的隻是少數,徐斂雖想幫他,但他也告誡謝孤鸞要做好心理準備。


    “不過多虧了道長,我和小盼在這裏過得很好,”徐斂道,“既來之則安之,她已再未在對生前遭遇念念不忘,隻是突然見到你有些失控,還請道長包涵。”


    “無妨。”謝孤鸞在意的倒不是這個,“你說靈介被毀的鬼會從奈河中回來,可否帶我去看看?”


    忘川的下遊稱奈河,兩河雖同源,卻大不一樣。忘川寬而急,河水鮮紅,奈河窄而緩,水則是殷紅色,散發著腥味,有蟲蛇縈迴,令人作嘔。不斷有人形的物體從河中爬出,好似渾身浴血,看不清麵目。


    順著奈河走到頭便是奈何橋,橋有三層,行人無數,橋下深淵萬丈。


    而奈何橋以西是蒿裏。蒿裏是一片沼澤,與黃泉路大不相同,在深重黑夜的籠罩下,遠遠看去霧氣瀰漫,隻能隱約窺見牌坊與亭台橋樑的黑色輪廓,沼澤地裏彼岸花與蘆葦交錯,隨風搖曳,在夜幕下泛著詭異的紅光,不時有女人的歌聲傳來,幽幽的,若即若離——阿澈不會在那裏。


    謝孤鸞明白,不可能在陰曹地府逛上一圈就能找到阿澈,他的身份特殊,隻好拜託徐斂。也不知徐斂對顧盼說了什麽,她對謝孤鸞倒是少了些敵意,趁著徐斂出門的空當,領著他去了酆都最大的酒樓。


    飯菜端上來的那一刻,謝孤鸞就知道他被顧盼給捉弄了,滿桌的眼珠子人腸子,血淋淋,熱乎乎的。也幸好謝孤鸞定力不錯,換做別人非得吐上一宿不可。見謝孤鸞麵不改色地掏出幹糧啃,顧盼也覺得沒了趣味,不悅地嘟囔了兩句,打道回府。


    酆都是座不夜城,鬼怪們無須休息,但謝孤鸞是人,總有困的時候。他躺在軟塌上,花窗外是一輪碩大的月亮,銀白的清輝溶進被華燈暈染的街道,孤魂魅影摩肩接踵,不時有鬼從窗口飄過,對他投來好奇的一瞥。


    一天之前,謝孤鸞還走在忠州的山道上,而如今他卻身處陰界與鬼魂為伍,這感覺很奇妙。


    謝孤鸞揉了揉眉心,閉上眼睛試圖睡去。


    他很久沒有做夢了,但在酆都的這一覺,他夢到了阿澈和燕離,夢到他們在一艘竹筏上。燕離手拿著刻刀,仔細地為阿澈刻著像,阿澈則坐在船頭笑著看他,眼中是一片柔情。兩人的船越行越遠,最終消失在蒼茫的水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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