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孤鸞醒來時窗外仍是滿月,也不知睡了多久。他倏然有了一種身似浮萍之感,猶如風中殘葉般,沒有人知道它被會吹往何處,又在哪裏漸漸腐爛,成為泥土的一部分。


    就在謝孤鸞沉思之時,徐斂敲了敲門,道:“謝道長,鬼王宋錦瑜大人那處近日來了位新人,名字就叫李澈。”


    鬼王府邸坐落在酆都南的一座山丘上,想要拜訪這位宋大人,還需攀上一百零八個台階。青石砌成的踏道瘦長而曲折,兩旁種著梨樹,梨花綴滿了枝頭,每一朵都是不同的姿態,在夜空下熒熒發亮。花瓣緩緩地落於石階上,像純陽山門前還未掃淨的雪。


    謝孤鸞有點心神不寧,他拾級而上,來到山頂一所庭院。庭院占地頗廣,燈燭輝煌,暖閣水榭一應俱全,都掛滿了薄如鮫綃的輕紗,在溢出的流光中似真似幻。


    薄紗掩映下的花廳裏坐著一個正在撫琴的男子,但他的琴聲和徐斂的不同,更為沉靜也更厚重。謝孤鸞進門後,男子停下了演奏,他仿佛對謝孤鸞的造訪並不驚訝,溫聲道:“你又來了,坐吧。”


    又?謝孤鸞狐疑地在琴幾前坐下,這才看清了眼前男子。他穿的一身青白相間的大袖禮服,長發攏在玉冠之上,劍眉星目,麵色紅潤,竟看不出到底是人是鬼。


    謝孤鸞道:“閣下可是宋錦瑜宋大人?”


    “正是在下。”宋錦瑜含笑道。


    “冒昧前來,多有叨擾。大人可知李澈在何處?”


    “李澈?”宋錦瑜的笑更明顯了,“吾手下的李澈沒有十個也有九個,道長要找的是哪一個?”看樣子他分明知道謝孤鸞要尋誰。


    謝孤鸞斟酌片刻:“最近一月才來的那個。”


    宋錦瑜挑了挑眉,但笑不語。


    不尷不尬的,謝孤鸞覺得別扭,良久,才道:“年弱冠,身形修長,高六尺有餘,髮及腰,著黑袍,前胸有傷,相貌俊逸,眉眼帶笑……”


    “行了,夠具體了。”宋錦瑜收了點笑容,“他在吾這裏,你待如何?”


    謝孤鸞的心跳到了嗓子眼:“能否見他?”


    宋錦瑜並沒有立刻回答,他的手指輕輕撥動琴弦,緩緩道:“你看這些梨花,像不像你。”說著,他一揮廣袖,一樹白花便隨之如飛絮般捲起,散落在空中,徒留下光禿的枝幹。


    “連自己的生死都無法掌握,卻拚了命開得如此燦爛,為了什麽?”


    謝孤鸞抿著嘴,沒有接話。


    “你這裏傷得不輕吧?差點就死了,”宋錦瑜伸手指了指謝孤鸞的右肩,“重傷未愈卻大費周章來酆都,想見一個根本不屬於你的世界的人。”


    謝孤鸞皺眉道:“這與你無關。”


    “和吾還是有那麽一點關係的,畢竟你來得突然,讓吾很難辦。”謝孤鸞的言語不太客氣,宋錦瑜倒是一臉無所謂,“李公子在這兒過得很好,前些日子才應了秦廣王的約去那鬼判殿裏做判官,擇日便要上任了,吾是他的說客,他若是撂挑子,吾的日子可就不好過了。”


    聽聞阿澈近況,謝孤鸞難得地鬆了一口氣:“貧道無意幹擾,隻想見他一麵。”


    宋錦瑜笑出了聲:“道長未免把自己看得太輕了,他見了你,還會有心思去當差?”


    謝孤鸞無言以對。


    宋錦瑜繼續道:“在下隻是奉勸你一句,活人有活人的過法,死人也有死人的過法,酆都應有盡有,他總會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而你正值壯年,人生還很長,為了已盡的一段緣分做這些不值當的事情,何必呢。”


    宋錦瑜說得沒有錯,阿澈在酆都應比以前跟著他自在多了,貿然打攪他的新生活似乎不妥,但這並不能說服謝孤鸞。且不說他幾個月後大抵也要來地府報導,有的問題他必須現在當麵問清楚。


    “道長,慢走不送。”宋錦瑜微笑道。


    謝孤鸞握緊袖子下的玄劍,要是他對宋錦瑜出手,應當活不過半刻吧?


    在宋錦瑜的注視下,謝孤鸞最終站起身來,道了聲:“告辭。”隨即提劍離開。但走到院門外時,謝孤鸞忽然停了下來:“還有一事。”


    宋錦瑜道:“但說無妨。”


    “我進門時,宋大人曾說我又來了,為什麽是又?”


    宋錦瑜的神色變得有些微妙,他垂眸,信手彈起一段曲子,一邊道:“很多年前,此處來過一個剛死的年輕人,和你一樣,也是來找人的。隻可惜吾當時不認識他所尋之人,是以也未幫到他,那位公子未在酆都留上半日就擅自入了輪迴。這裏的鬼魂雖來去如雲煙,吾卻從沒見過這麽急的,因此印象頗為深刻。”


    “他是誰?”謝孤鸞眯起眼睛,心中升起不好的預感。


    “他不就是你麽……”宋錦瑜頓了一下,隨後低笑一聲,掩住嘴自言自語道,“吾似乎又說多了,閻羅王怪罪下來可就麻煩了。”


    聽到這裏,謝孤鸞感到身體裏的血液如沸騰了一般,困擾他多年的秘密在這一刻昭然若揭。他突然上前幾步,沉聲道:“是否是二十四年前?那個人的名字可叫燕離?”


    宋錦瑜回憶片刻,道:“正是。”


    謝孤鸞登即一切都明白了,為何從小到大阿澈就在他的夢裏,為何夏臨淵會認為燕離的夢就是他的夢。可悲可笑,燕離那一縷怨氣未消的殘魂投胎轉世,換了個性子,穿上另一副皮囊,在這世間重來一遭,留給他一場場亂夢,和一個必死的未來。


    也難怪阿澈在下意識中選擇了他。


    燕離心有不甘帶著怨氣輪迴,謝孤鸞雖沒有他的記憶,但他在夢中所看到的場景,定是燕離想要傳達給他的線索,那些夢引導著他,所以他才會一步一步走到了這裏。


    “我……”謝孤鸞剛一開口,就感覺胃裏翻江倒海,跪在地上幹嘔起來。但他卻什麽都吐不出來,隻有冰涼而濃烈的黑色怨氣不斷從口鼻溢出,消散在空氣裏,預示著燕離這個人在世上最後一絲痕跡也即將湮滅。謝孤鸞的眼前出現了他曾經無數次夢到過的場景,皆是燕離和阿澈的點點滴滴,有那麽一瞬間,他突然想留在這些記憶裏。


    緊接著,謝孤鸞感到後頸一痛,那些畫麵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宋錦瑜的臉。


    “沒事吧?”宋錦瑜將謝孤鸞從地上扶了起來,“陷進去可就出不來了。”


    “多謝相救。”謝孤鸞搖搖頭,擦幹額頭上的冷汗。


    “看來被你之前過得挺苦的,一直被怨氣纏身想必不好受吧?”宋錦瑜道,“不過既然它已離開,說明夙願完成,你應該已經明白它的用意了。”


    這樣就結束了嗎?謝孤鸞並未有輕鬆之感,他還有很多事情沒搞清楚。燕離的怨氣寄生在他的體內,是為了指引謝孤鸞發掘真相,但他殺害阿澈的理由是什麽,他和梟翎又有何瓜葛,這些燕離都沒有告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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