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謝孤鸞飛快道。


    阿澈笑了笑。


    “道長,我威脅你讓你幫我做事,是個人都不會樂意,我又不是蠢物,怎會看不出你厭煩我?你是好人,我看你第一眼便知道,其實你有機會除掉我的,但是你沒下手。”阿澈用手撐著下巴,歪頭看著謝孤鸞,“轉眼就是一年,你帶我跑了大半個大唐,還說要幫我尋屍體,現在又告訴我這些,我是打從心眼裏歡喜的。我這個已死之人沒什麽可以報答你的,你若不嫌棄,我可以一直護著你。”


    謝孤鸞清楚,他賭對了。他定了定神,道:“不討厭你,也不會嫌你。”


    屋內一豆微弱燭火映在阿澈的眼眸裏,細碎的燭光在他彎彎的眼睛裏跳動:“道長,我很高興,真的很高興。”


    謝孤鸞抿著嘴,不知該說什麽。


    阿澈摸得清謝孤鸞的性子,也不等他答話,兀自道:“實際上我在楓華穀時並非完全在誆你,我是真的知道你的凶煞之氣可以治的。嵐安說其不在你體內而在魂魄,你得尋到癥結。”


    “夏前輩也說過。”謝孤鸞點頭道。


    “既靠不了大夫也靠不了道士,必須你自己來。不過現在,根源也算是找到了。”


    “怎麽講?”


    阿澈笑道:“你不是想知道我生前都經歷了什麽嗎,現在便告訴你。”


    謝孤鸞從沒想過,阿澈是被燕離所殺。


    這個男人在夢中明明看起來這麽愛他,如何會做出這樣的事來?


    “他是安祿山的細作,是我識人不清,”阿澈眉目低垂,“那晚我在午陽崗的舊宅裏描摹地圖,他忽然來找我,守衛都和他相熟並未起疑心,哪能想到他一進屋便朝我捅了過來?我對他毫無防備,那刀正中心髒,連掙紮的機會都不曾有。”


    好端端的被所愛之人殺死,阿澈不能置信更難以接受,他又急又怒,隻想回了人間質問燕離。但當他真正回去的時候哪裏還會有燕離的影子?他隻能從旁人的口中得知這個與他相識四年的男人的真實身份,也有人追查,但最後卻石沉大海,燕離就像消失了一般,杳無音訊。


    阿澈的靈介在戰後被遺忘在院落裏,意味著他將永遠被困在楓華穀中,謝孤鸞無法想像這會是怎樣的絕望。


    “我不明白,他就當真一點情誼也無?”阿澈茫然道。


    不可能。謝孤鸞清楚地記得在夢裏,燕離聲嘶力竭地呼喚著阿澈的名字,那種悲慟沒有作偽。謝孤鸞做了一輩子的夢,但夢裏卻唯獨沒有燕離殺死阿澈的情節,是燕離在逃避這段往事嗎?


    謝孤鸞轉頭問阿澈:“你出來是否是想打聽他的消息?”


    “也並非完全如此,他的下落隻是一個方麵,我隻是更想逃離那個地方罷了。”


    “那你到底為何會選擇我?你有二十餘年可以離開,為何偏偏是我?”這個問題已然盤桓在謝孤鸞的心頭很久了。


    “二十多年你覺得很長?一開始我想回酆都,便在楓華穀作祟,想讓村民請個道士收了我,誰想到那些江湖騙子一見我跑得比狗還快!我求著他們毀我靈介,他們隻會給我下跪磕頭!”阿澈恨恨地說道,“後來我不回去了,打算找個人帶我離開,可午陽崗鬧鬼已經傳開了,一年裏就沒有人影,村子那些凡夫俗子我又看不上——自然隻有道長你這般武功高強的俠士才能擔此重任啦!”


    “楓華穀不算偏僻,一年裏總會有江湖人士路過……”謝孤鸞覺得阿澈的理由完全站不住腳。


    “不行不行,那些人不是太醜就是太髒,跟著他們會長針眼的!”


    謝孤鸞默默地看著阿澈,等他的實話。


    兩人對峙了半晌,阿澈才把腦袋一耷,道:“我剛到楓華穀時幾乎夜夜都在發瘋,但時間一久,什麽感情都會淡下去,到後來我再想到自己的死,想到燕離,恍然發覺那都是上輩子的事了,仿佛一切都與我無關。我是鬼,是羅剎,我甚至隻用一根手指就能要了你們人類的命,我又何必再去計較呢?做鬼不是任誰都能承受的,要苦中作樂,也隻能這般去想了。那日我無意中看到你,感覺你和燕離有些相似,他也曾師從純陽,是以才會來找你的麻煩,竟沒料到……既然都出來了,那自然是要查的。”


    阿澈笑出了聲:“世事反覆無常,這大約是天意罷?”


    “若說這是湊巧,我緣何會夢到你和他?”謝孤鸞道。


    阿澈聞言收了笑容,他打量著謝孤鸞,臉上浮現出複雜的神色:“是啊道長,你到底是什麽人呢,燕離下落不明,和你又有什麽關係,是他回過純陽,還是你小時候遇見過他?”


    謝孤鸞無法回答。


    他今年不過二十有四,阿澈死時謝孤鸞壓根就沒出生,更別提認識燕離。純陽宮弟子眾多,謝孤鸞四歲入山門,哪裏會知道幾年前是否有個叛逃的前輩?但四歲以前謝孤鸞都在流離,有沒有見過四處躲藏的燕離卻也難說。


    謝孤鸞道:“你的身體是他盜走的,從夢裏來看,這其中可能有隱情。”


    “有也好,沒有也好,都無法改變任何事。”阿澈淡然道,“查一查吧,燕離他……罷了。”


    阿澈雲淡風輕,但他並非就有如此豁達,到底還是有所不甘。謝孤鸞的話讓他的心中起了波瀾,可比起最初幾近瘋狂的憤怒,如今倒像是在一潭死水中投入了一粒細石,泛起一圈很小的漣漪。


    “我順著夢境或許能了解到點其他東西,指不定便能找到根源。”謝孤鸞沉思道。


    “若我能助你夢到那些事……你體內的煞……”


    “不妨事。”沾染阿澈些許陰氣罷了,反正他也沒有多少時日可活。隻要尋到二十五年前的真相,或許就能解決謝孤鸞和阿澈共同的問題,到頭來,他們能遇見彼此,卻是成了一種幸運。


    雨停了,池邊傳來陣陣蛙聲,空氣中瀰漫著青糙香氣。


    臨近三更,謝孤鸞仍是毫無睡意,細想今夜種種,隻覺心緒難平,謝孤鸞忽然問道:“死是什麽感覺?”


    阿澈一怔,道:“你怎麽問起這個?”


    “想知道。”


    阿澈皺著眉頭,像在努力回憶:“嗯……很奇妙,一開始是痛的,後來便麻木了,這時候會有好多以前的場景從眼前閃過,甚至是塵封在記憶深處,我以為自己永遠不會記得的事情。接著又會感覺到痛,不過也就到此為止了,再睜眼的時候我就已經是一縷魂魄了。”


    “雖然聽起來死亡的過程很漫長,實則隻是短短一瞬——好端端的說這個幹嘛,道長,若是以後你我之事能順利解決,能不能帶我去趟海邊?聽說雷州有好景色,我生前就想去看看,卻一直不曾有機會。”阿澈興致勃勃。


    “好。”


    謝孤鸞心中驀地湧起了一種強烈的孤獨感,他不由自主地往阿澈身邊挪了挪,那種感覺卻無法消除,即使阿澈緊挨著他,將來也會陪在他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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