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怎講。”謝孤鸞道。


    “你的夢……”賀蘭觀月遲疑了一下,“熠之有個猜測。”


    謝孤鸞精神一震,道:“可否借一步說話。”


    正值午時,賀蘭觀月領著謝孤鸞來到住所外的一條清溪旁,此處陰涼,樹fèng中投下星星點點的光斑,流水潺潺,很是愜意。賀蘭觀月隨意靠在一棵樺樹下,看謝孤鸞正襟危坐,斟酌了一會兒:“謝道長,你有意避開他,想必心中早有想法,隻不過……不願去細想罷?”


    賀蘭觀月一語中的,謝孤鸞有些不快,道:“你想說什麽。”


    “對不能肯定之事熠之從來不會言語,所以一直未告知你,但我覺得應當說與你聽,是非對錯你自能判斷。”賀蘭觀月道,“你早先說,你興許是進入了那個叫燕離的人的夢中,熠之則認為,你就在自己的夢裏,燕離的夢這便是你的夢,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謝孤鸞不傻,他怎會不明白,他和燕離、和阿澈有太多聯繫,這都不是巧合。


    “你的昏迷正是由於體內凶煞所引起,熠之的藥隻能護住你的身體一時,治標不治本,煞氣不除就無法根治。”


    “當真無法可解?”謝孤鸞道。


    賀蘭觀月搖頭:“熠之猜想,大約隻有你自己找到這一魔障的根源。若心魔不除,你最終也許會被怨氣所吞噬,變得失去理智。你所夢見的應該都是真事,而唯一的當事人正與你朝夕相處,是否向他求證,你需自行考量。現時一切還未有定論,你走後倘若出事,熠之救不了你。”


    謝孤鸞沉默不言,他沒有做好告訴阿澈的準備。


    “我不清楚你與他之間有何種承諾,但恕我直言,謝道長,你時日無多,我想他有權知道。”


    “我不會告訴他的。”謝孤鸞立刻道。


    他不想去想像阿澈若是聽到他會死,臉上會是怎樣的表情。是驚訝、是興奮,抑或是……傷心?與其說是不想倒不如是謝孤鸞不敢,從來不在乎別人對自己看法的謝孤鸞,竟然對這件事稍微有些在意。阿澈是否僅把他當成靈介的攜帶者,一如謝孤鸞當初將阿澈看作倒了血黴才能遇上的災星?


    但謝孤鸞縱然心中有萬千溝壑,始終緘口不言。


    是夜,謝孤鸞一個人在屋內,梳理好傍晚洗的頭髮,瀑布般的青絲洗過後散發出濃鬱的安息香氣味。半年多來,謝孤鸞的頭髮長了不少,已過了腰際,他嫌頭髮太長不方便,幹脆拿起劍削去了兩寸,又用紙將斷髮包好,吹熄了蠟燭。


    房內陷入黑暗,隻有窗外還透著瑩瑩的月光,映得窗紙上一片玉色。


    夜裏的空氣很涼慡,在鮮卑山中住得久了,也就習慣了這裏的氣候,熱不起來,是避暑的好去處。遠方隱隱傳來蟋蟀的叫聲,還有密林中夜鳥的啼鳴,謝孤鸞心裏有事,躺在榻上聽著這些雜音更是輾轉難眠。


    巧的是,阿澈這時跑來篤篤地敲他的窗戶,語氣神秘地說道:“道長!對麵屋裏像是妖精在打架,你要不要去聽聽!”


    謝孤鸞忍無可忍:“你好歹也讀過十幾年聖賢書,怎麽腦子裏盡是些醃臢事!”


    阿澈道:“你整天一副苦瓜臉,我逗逗你還不成,你怎麽老是兇巴巴的!”


    “我……凶麽?”謝孤鸞下意識地問道。


    “怎麽不凶,你都沒給過我好臉色!”阿澈理直氣壯道,“你來這兒是我害的,但你放心,我肯定負責到底!雖然你態度是差了點,不過我不會計較這些……”


    窗戶被“砰”地打開了,謝孤鸞從床上一躍而起,一腳踏在窗框上,和阿澈眼對著眼,緩緩道:“是嗎?”


    阿澈幹笑一聲,一麵往後退,一麵改口道:“你還是離我遠點,不然夏臨淵指不定要怎麽挖苦我。方才是我口不擇言!你平日待我挺好……”


    謝孤鸞一把拉住阿澈:“怎麽好?”


    “啊?”見謝孤鸞一臉肅然,阿澈也正色道,“你就是話少了些,無趣了些,你幫我出了楓華穀又陪我去陰山,於我有大恩,我李澈可不是恩將仇報的鬼!”


    阿澈對他竟有感激之情?謝孤鸞的眼睛不易察覺地彎了彎,出乎意料地對阿澈說道:“是我說話太不客氣,對不住。”


    阿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喝酒了吧?”


    “夏臨淵叫你遠離我,隻是他不想看到你,實則你對我的身體並沒有太大影響。”謝孤鸞對阿澈的疑問避而不答。


    阿澈還沒繞出來,自顧自地說道:“你性子就是這樣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可別道歉,我聽著怪別扭的。”


    “阿澈,你過來。”謝孤鸞翻身坐到窗戶上,涼夜微風,讓他的腦子清醒了不少,他看著阿澈在黑暗中亮晶晶的一雙黑眸,思酌良久才道,“我的夢裏,每一次都有你。”


    [ 貳拾捌 ]心事


    月華隱沒進雲層裏,不一會兒天上便下起了小雨。這是夏至的第一場雨,綿綿柔柔,淅淅瀝瀝,如紗、似霧,落在院外的池塘裏,碧糙上。須臾,陣陣輕雷響起,驚醒了鮮卑山的酣夢,但很快又歸於寧靜,徒留一片迷濛雨幕,無端讓人想起江淮的梅子雨來。


    雨水滴滴答答地順著屋簷往下流,謝孤鸞和阿澈並排坐在窗戶上,低著頭,相對無言。


    相識如此之久,頭一次拋開所有的猜忌和防備,開誠布公地交談,謝孤鸞竟有種暢快之感,像沒了壓在心裏的一塊石頭,如釋重負。


    雖時隔半年,但葉熹言猶在耳。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連活人都不能相信,又怎能去信一個萍水相逢的鬼?謝孤鸞以前從沒有信過阿澈,同樣,他也沒有任何值得阿澈信任的地方,兩個人在一起,多是利用與被利用,對阿澈來說恐怕還有些戲耍謝孤鸞的意味。


    謝孤鸞當時隻為保住性命,對阿澈是厭惡的。阿澈很早便說過他的夢是體內凶煞之氣所致,阿澈不是人,對陰氣比誰都要敏感,而謝孤鸞聽過之後並未真正放在心上。


    細想起來,阿澈從來在人前都說謝孤鸞很好。如今謝孤鸞算是明白了,他的嬉笑怒罵皆是率性而為,不像謝孤鸞心思那麽曲折,他說好,那便是他真的覺得好,即使謝孤鸞想不出自己對他哪裏算得上好。


    阿澈終究不再是謝孤鸞眼中的那隻厲鬼了。而他現在想用所有的真話,賭阿澈會對他坦誠相待。


    阿澈明顯沒有料到謝孤鸞對他隱瞞了這麽多,甫一聽完,整個人還愣愣的,既詫異又有點尷尬。謝孤鸞也尷尬,從他的口中講出阿澈的私事,換做是誰都會覺得難以啟齒。


    好一會兒,阿澈才喃喃道:“竟然有這樣的事,你和燕離……”


    “我也不知原由,”謝孤鸞掩飾般地抬頭看向房簷,目不轉睛,仿佛要從中看出一朵花來,“一直未和你說,抱歉。”


    阿澈難得不再上躥下跳,老老實實坐在謝孤鸞身旁,搖頭道:“無妨的。我的事你沒問過我,我不曉得你想知道……你以為我對此諱莫如深?幾十年以前的事,我沒那麽在乎。反倒是道長你突然告訴我這些,挺意外的,我以為你一直都不太喜歡我,不想與我多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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