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會死,就在之後的某一天,他永遠不能和阿澈去看海。但他說不出口,也無法拒絕。


    謝孤鸞點點頭:“我帶你去。”


    [ 貳拾玖 ]線索


    鮮卑山的綿長陰雨一連下了五日,院外的糙甸踩上去都能滲出一攤水來,就連被子裏仿佛也有了一股黴味。放晴那天,夏臨淵難得將日日緊閉的房門大開,抱著衣物出來晾曬。


    門窗上的符籙被雨水融糊了,阿澈沒了禁製,耀武揚威地在屋中穿行,夏臨淵瞧上去心情頗為不錯,並未對他多看一眼。


    探頭往膳房中一看,賀蘭觀月正忙著準備午膳,謝孤鸞頭一次曉得這麽多日以來他所嚐到的飯菜和點心皆出自他手。


    “熠之不通廚藝,我不做飯,他會挨餓的。”賀蘭觀月不好意思地說道。


    謝孤鸞雖生於淮南,但長於華山,賀蘭觀月所做的是地道的關內菜式,很是合他的口味。謝孤鸞自己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哪裏懂這灶上功夫,隻知好吃與不好吃,心裏不由佩服起賀蘭觀月來。阿澈圍在賀蘭觀月身旁一個勁嗅著鍋裏的菜香,似是恨不得大快朵頤,夏臨淵見了眉頭一皺,沒好氣地說道:“滾開,菜都要染餿了。”


    阿澈聽了,氣得頭髮悉數立了起來想要發作,好在謝孤鸞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牙fèng裏擠出一句:“冷靜點。”阿澈怒目而視,忍了又忍,最終哼哼唧唧地走了。


    剛下過雨,陽光還很暖,夏臨淵破天荒地叫上謝孤鸞同他出門,謝孤鸞自是不會拒絕。一個多月以來,謝孤鸞沒踏出過這片小院落,幾乎把他給憋壞,一聽要走,雙眼登時亮得發光,還不及半盞茶的功夫,便利落地換好衣裳背著劍站在門口等了。


    阿澈賭氣不和他一起,可還沒走出一裏,謝孤鸞就發現他鬼鬼祟祟地跟在後麵。謝孤鸞也不揭穿他,移開目光由他去了。


    沒有經過家門口冗長的山洞,謝孤鸞跟著夏臨淵在山裏兜轉了一個多時辰,居然走到了環繞翠微隰的那片迷霧杉林。許是雨過,霧氣更甚,幽暗深林中,夏臨淵一身黑衣,腳步輕靈,謝孤鸞衣著雪白,默默地跟在後頭。


    沒走多久,夏臨淵便在一處平緩的穀地停下,這裏的雲杉相對稀疏,縷縷光線穿過樹梢射在糙地上。濕潤的糙叢中零散地冒出些指頭般的白色菌類,夏臨淵用特製的小鏟將它們掘出,細細一瞧,竟都是新生的菌人,個頭極小,在夏臨淵的手心裏蠕動。


    謝孤鸞算是開了眼界,原來這些菌人真的是夏臨淵種出來的,陰雨過後,正是菌們長勢最好的時機。


    “它們吃什麽?”謝孤鸞問。


    夏臨淵淡笑著撫摸細小的菌人,用棉團輕輕將它們包好,放入背簍中:“以山中靈氣為食,無需照料自會長大。”


    其實夏臨淵對謝孤鸞不差,他不會主動和謝孤鸞說話,但也有問必答,可他卻極其嫌棄阿澈,絲毫沒有同門情誼。據阿澈所言,他死時夏臨淵雖然年紀還小,但絕不可能不記得他。夏臨淵和阮夢秋一樣,天生能通陰陽,許是從小見多了邪祟,人又喜潔,故而一直對鬼怪抱有厭惡之情,縱然那鬼魂曾經是自己的師叔也不例外。


    夏臨淵折身去了翠微隰,在森林盡頭把菌人放生。那些小東西仿佛天生就識得路,跌跌撞撞地,徑直往翠微隰中的那棟小樓走去,同它們的夥伴匯合。


    而夏臨淵沒進去,他圍著邊緣徘徊了一陣,像是在尋找什麽東西。最後,在一塊長滿苔蘚的石頭的fèng隙中摘下一片巴掌大的綠葉,放進藥罐裏泡了一下,遞給了謝孤鸞。


    “這是……”


    “你要走了,”夏臨淵淡淡道,謝孤鸞的想法他已然看出來了,“收好,有用。”


    “這段時間多有叨擾,今日救命之恩晚輩來日再報。”謝孤鸞道。


    夏臨淵道:“我未能救你,不必。”


    他不願承這個情,謝孤鸞自然也不願欠他。江湖人有江湖人的道義,夏臨淵雖救不了他的命,但沒有夏臨淵,謝孤鸞說不定還活不到現在,這情一定得還,隻不過不在今日。


    “夏前輩,”謝孤鸞把葉子收入袖中,見阿澈不在周圍,壓低聲音道,“我大概還有多久?”


    “半年罷。”


    半年嗎?若是即日起出發回中原,大概也夠了。


    夏臨淵勾起唇角,語氣略有不屑:“你就這麽在乎,還真把他當人看?髒東西罷了。”


    這話聽起來不太舒服,謝孤鸞不置可否,臉色卻不怎麽好看。賀蘭觀月見狀迅速現身,替夏臨淵打圓場:“熠之不是那個意思,他是說……”


    “回去。”夏臨淵沒看他,轉身走了。


    被噎了一下,賀蘭觀月對謝孤鸞無可奈何地笑笑,跟上夏臨淵,隱去了身形。


    “——你要是暴斃,你身上還有他的東西。”夏臨淵道。


    謝孤鸞不是沒考慮過,他終有要死的那天,那時想瞞也瞞不住。再者,阿澈的靈介在他身上,時嵐安還下過咒符,此物如何處置?所幸還有半年,他得找一個信得過的人,將靈介交付他。


    他們沒有原路返回,而是繞出了翠微隰上了另一條路,正午時分正巧途徑上個月和米靈分別的地方。阿澈還是忍不住從遠處湊了過來,道:“咦,上次咱們不就是在這兒遇到了那兩個殺手嗎?”


    夏臨淵腳步一頓,眯起眼睛:“殺手?”


    謝孤鸞完全把這茬給忘了,當時秦玉顏說得輕輕巧巧,他以為此地常年有殺手出沒,並未放在心上。


    “是呀,兩個唐門呢,來滅口的,”阿澈連說帶畫,“有這麽高,長的一模一樣。”


    “唐望舒和唐素舒,又是梟翎。”賀蘭觀月厲色道。


    謝孤鸞蹙眉:“你們認識?”


    夏臨淵淡漠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幾不可察的殺意和壓抑的怒火,但很快便褪去了,換作了一副桀驁而輕蔑的笑臉,緩緩道:“螳臂當車,可笑至極。”


    這般傲慢的神態謝孤鸞已多年未見,似乎人人避如蛇蠍的梟翎在他眼中隻不過是一隻螞蟻。


    賀蘭觀月道:“我去把他倆做掉。”


    “我一忍再忍,這群虱子真是甩都甩不掉,殺兩個如何夠?”夏臨淵哼笑一聲,“梟翎上下五百多人,就不要留活口了,殺幹淨吧——立即動身去隴右。”


    謝孤鸞和阿澈麵麵相覷,不但震驚於夏臨淵的矜傲之言,也疑惑僅憑此二人之力能端了梟翎的老巢?


    夏臨淵看上去隻是一介大夫,卻對梟翎內部了如指掌,當真深不可測。


    回去後,夏臨淵收拾了半宿,寅時便把謝孤鸞和阿澈統統趕出了門,人生地不熟,兩人隻能跟著夏臨淵走。而夏臨淵像發了善心,將他們送到了幽州才離開向西去。


    半年與世隔絕,謝孤鸞看慣了茂林清溪,聽慣了啾啾鳥鳴,再次站在人潮市井中,滿街的叫賣吆喝,竟讓他有些不適應。吃了太久的幹糧,謝孤鸞突然在街邊聞到油煎蘇餅的香味,此番也是饞了,二話不說賣了三張餅,坐在條凳上啃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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