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一線,謝孤鸞並未張皇,兔起鶻落間頓地而上,與顧驚鴻過了十餘招。雖她力量極強,但想和謝孤鸞比劍術,是找錯了人。小半炷香後,謝孤鸞終是找到了她的破綻,側身一躍,以雷霆萬鈞之勢將斷劍插進了她的心髒。


    隻聽顧驚鴻悶哼一聲,跌倒在地上。


    “小盼!”徐斂顧不得手中的琴,飛身接住她。


    顧驚鴻的胸口被謝孤鸞紮出了一個窟窿,身體痙攣著,可沒過多久,又掙紮著起來。她的傷口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癒合,眼裏滔天的怒意像焚盡一切烈焰,恨不得讓謝孤鸞挫骨揚灰。


    這招不管用。


    謝孤鸞割斷包圍房間的綢緞,窗外是意料之中的一片混沌,他退至角落,此番終於令他心緒難平。程秋白脫不開身,自己的體力又極其有限,而顧驚鴻卻是不死之身,如此硬拚,隻會死得更快。


    就在這時,他的下擺被人拽住,低頭一看,是葉熹蹲在櫃子旁,對他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噓——”葉熹匆忙拉起謝孤鸞的手,把一件東西塞進了他的手中,“我方才在鏡奩中找到的,快毀了它!”


    一枚冰涼的,透著寒光的點翠金簪正躺在他的手心。


    顧驚鴻立刻有所察覺,拖著殘破的身子,尖叫著要撲過來。


    “快——!”葉熹頓時臉色煞白,沖他吼道。


    謝孤鸞顧不得許多,雙眼一閉,用盡餘力將斷劍刺向手掌,在碰到簪子的一剎那,劍身變得通紅,那根金簪竟如破鏡,碎成了數截,而他的手掌竟完好無損。


    撕心裂肺的哀嚎幾乎貫穿他的耳膜,轉瞬間,顧驚鴻的軀體便開始土崩瓦解。她目眥欲裂,滿麵的絕望,跌撞地爬到謝孤鸞的腳邊,仍想要伸手扼住他的咽喉,卻被跑來的徐斂緊緊抱住。


    “小盼……夠了,結束了,”他的表情既悲哀又釋然,細細地撫摸著她的頭髮,“我們走罷,今後再也不用看到那些人了。”


    顧驚鴻神色怫然,殺氣四溢,彈指間,這不大的屋裏竟如雪窖冰天,連空氣都要凝結起來了。她竭盡了最後的力量,隻為震懾他們,她不甘,卻無力改變。


    “你們都不得好死,你、你……”她形容枯槁,顫抖地舉起手來指向謝孤鸞,卻再也說不出話來。很快,顧驚鴻眼裏灼灼的火光漸漸熄滅了,靜得如一潭死水,她含著恨,牢牢地盯著謝孤鸞手中的碎片,仿佛世界隻剩下那一根破碎的花簪。


    金簪在謝孤鸞的手中發出一陣細小的嗡鳴,艷麗的翠羽勾勒出一朵嬌艷的芙蓉,猶如一池幽藍的湖水,湖中泛起點點螢火,閃爍著、跳躍著,最終歸於死寂。


    [ 拾 ]芳菲浮夢


    在徐斂的記憶中,越州的春雨細密而綿長,叩著窗,又打濕了院內的苔蘚。屋舍臨著水,野花和菌類在岸邊的磚fèng中滋長,滿是潮濕的味道。


    野徑裏有幾叢杜鵑,幾株芭蕉,有抽芽的垂柳。長長的小河繞過白牆黛瓦,纏綿的煙波上,有少女身著羅裙洗著剛摘的櫻桃,用手掬起一捧微涼的清水,任由春意在指fèng間流淌。


    少女名曰顧盼,取的是顧盼生輝之意。她也人如其名,明眸皓齒,巧笑嫣然。


    徐斂站在軒窗旁,窗前是剛開的垂絲海棠,寥若星辰的幾點粉色墜在廊簷下,雨水順著枝條落在沖洗得光亮的青磚路上。行人撐著桐油傘來了又走,誰也不曾記得那個薄衫青年,靜靜地守望著河埠邊的少女,不知守了幾度春秋。


    竹籬深處有一間舊屋,牆上爬滿了濃綠的古藤,姑且算是他的棲身之所。


    很多年以前,孤女顧盼總愛趴在窗沿上聽他彈琴,一曲《幽蘭》讓她聽得入迷,嘴裏嚷著:“大哥哥,我想彈琴,你教教我罷。”


    徐斂笑,手指撥動琴弦,琴聲悠悠,從鏤刻榴花的老舊綺窗裏傳出,一直傳到迷濛的遠山中去。


    戰亂的前幾年,顧盼去了七秀坊,在那場浩劫趨於平息時,她活著回來了。拋卻了戰場中歷練的滄桑,在鎮上做了先生,教窮人家的孩子識字。但她也再也看不見他,也忘了幼年時曾有一支支古曲伴她枕雨而眠。


    徐斂守著她,從孩提之童到桃李年華,從不諳世事到談婚論嫁,他是她生命中的匆匆過客,而她卻是他這一縷孤魂在世間唯一的溫存。


    鴻書小箋寄紅葉之盟,顧盼出嫁的那一天,細碎的陽光灑滿了石徑,她反覆叨念著“共牢而食,合巹而酳”,和所有女人一樣,企盼著將自己一生的幸福託付給那個向她許下海誓山盟的人。


    他是如此懦弱,甚至不敢告訴她自己的存在,隻能目送著喜轎漸行漸遠,入了城中的深宅大院。


    但這次她沒能活著回來。


    他也是偶然聽到流言,說沈大少爺與顧家姑娘成婚後廣納妾室,顧盼心生嫉妒大鬧沈宅,甚至害死府中數人,終被投井自裁。他如何也不信,挾了路人帶他去沈府,見到的隻剩一副棺材。


    沈少爺素衣縞冠卻喜形於色,摟著小妾,說的是那年他對顧盼說過的花言巧語。


    徐斂心如刀割。


    一個在戰火烽煙中來去自如的秀坊女子,熬不過女人間的勾心鬥角,熬不過感情的背叛,溺斃於一口深井中,何其可悲。


    他本想替她殺光沈府眾人,哪想到還未出手,顧盼卻回來了。她終於看到他了,站在他的跟前,用那雙曾經溫柔的眸子凝視著他,可如今,她的眼裏隻有仇恨和慘澹。


    “你是誰,來看我笑話嗎?”這是多年以來,她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一隻新鬼,耗盡了她的癡狂,用她還不太習慣的身體,在一夜之間血洗了沈府,未留下一個活口。她站在血泊中,嘲弄地看了一眼她愛過的男人,又看向神色淡漠的徐斂,對他輕笑:


    “公子,我想殺人,你教教我罷。”


    說到這裏,徐斂的臉上露出了一個難以言喻的表情,像在笑,又像在哭。


    “功名利祿看似複雜,實則純粹。情字最難解,厲鬼多為情而死,越糾纏越憎恨,力量也就越強大。”徐斂低下了頭,望著懷中一片虛無,輕聲說道。


    葉熹替謝孤鸞包紮著傷口,一邊問道:“那你呢?”


    “我?”徐斂自嘲一笑,“我死於貞觀年間,距今也有百餘年了,僅因對琴有一方執念,才不願轉世投胎。如你們所見,我的力量甚至遠不及這位將軍……如果我猜的沒錯,他是近幾年才變成鬼魂的吧?”


    葉熹愔然,點了點頭。


    “你為忠,我為癡,她為恨,每個人生前都有種種掙紮和痛苦,這些東西死後便化作了束縛。她恨那些心口不一的男人,這種情感驅使她不斷在長安飲血殺人。我縱容她,當是她的幫凶,可我卻沒有理由阻止她。”


    “她生前真的像流言裏說的那樣嗎?”葉熹好奇道。


    “自然不是這樣的,”徐斂的聲音裏有了一絲怒氣,“她從未害過誰,傳聞皆是捕風捉影,無中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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