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虛掩著,可以窺見屋內的素淡顏色,裏麵擱著一人寬的睡榻,靠著牆,牆上是一扇大窗,正對著西市紛繁的燈火,就算隔了老遠也能想像出商鋪裏的珠翠琳琅,胡姬酒肆中的杯盤狼藉。若在白日裏,在這窗明幾淨的屋裏小酌,賞長安雪景看流水落花,應當是人生的一大幸事。


    顧驚鴻正側臥於軟榻,半個身子趴在紅木矮幾上,腦袋枕著手臂,看起來像醉了酒。她抬起眼皮瞥了他們一眼,指了指地上:“來了便坐,正巧省得我再來尋你。”說罷,他們身後的門便“砰”地關上了。


    “喝茶嗎,君山銀針。”顧驚鴻聲音無精打采的。


    葉熹搖頭道:“不必了,看樣子顧姑娘也找葉某有事?”


    “這茶不喝是可惜了,你以後也喝不到了。”顧驚鴻淡淡地說道,撐起身子,赤著腳走到兩人麵前。


    謝孤鸞與葉熹麵麵相覷,心中皆是一震,這番不僅被謝孤鸞猜了個正著,情況甚至更加糟糕。程秋白立刻有所反應,閃身到顧驚鴻背後,伸手要掐她的脖子。當是時,隻聽顧驚鴻大喝一聲:“徐斂!”曠遠琴音驟然響起,音律震開了程秋白的手——那個抱琴的男人又出現了。


    雙方都急退至角落,頃刻間氣氛已然劍拔弩張。


    這個叫徐斂的男子站在顧驚鴻的身後,眼神閃爍了一下,隻停留了須臾,率先對程秋白展開了攻勢。他雖不敵程秋白,但陣陣琴聲沉如龍吟,又快又急,將一身戎裝的將士纏得無法脫身。


    “顧姑娘,咱們有事好商量!”葉熹慌了,連忙勸道。


    顧驚鴻置若罔聞,水袖一拋,柔軟的雪緞竟如蛛絲,將房間纏得密不透風,隻一瞬息,他們便已成甕中之鱉。而顧驚鴻根本不打算談和,言語冰冷地說:“就先拿你的純陽朋友開刀吧。”


    謝孤鸞有些懵:葉熹造的孽,要死的居然是他?


    顧驚鴻蛇一樣的身姿如閃電似的向謝孤鸞襲來,打斷了他的思緒,窒息般的陰煞之氣颳得他臉頰生疼。他已來不及躲開,下意識地抬起左手一檔,身體頓時被擊離數尺,跌撞到地上,火辣辣的疼痛感讓他輕哼了一聲。


    “小心——!”葉熹高聲喊道,隨即謝孤鸞的頭上傳來一聲悶響,顧驚鴻沒有如意料中那般向他攻擊,這留給了他片刻的喘息。謝孤鸞身形弓起在地上翻滾一圈,趁機把袖中的斷劍取了出來,回頭一看,是葉熹持劍劈中了正要撲向他的顧驚鴻。強勁的力道震得他齜牙咧嘴,但那柄五尺重劍隻在顧驚鴻的肩上留下了一道淺淺的裂痕。


    葉熹的眼中並無多少驚訝之色,仿佛已經料到自己不能對她造成傷害,他略帶焦慮地掃了一眼謝孤鸞,然後緊張地看向沒了動作的顧驚鴻。


    “葉公子,”顧驚鴻轉過身子,用蔥段般的手指撫了撫肩上的傷,譏誚道,“你可知那人是怎麽死的?”


    葉熹一愣:“船上那人?怎麽死的。”


    顧驚鴻展顏,吃吃地笑了起來:“嚇死的。”話音剛落,她的笑聲停了下來,跟著停下的還有徐斂的琴音。得以脫身的程秋白一個箭步奔來,把葉熹和謝孤鸞拉到一塊,護住了他們。


    謝孤鸞藏在程秋白的身後,他的左手淌著血,暗紅的液體順著手指一滴滴落在地板上。他拆開包裹斷劍的油布,將劍藏在了廣袖下,定了定神,問道:“她要做什麽?”


    “她的原形,你看……”


    順著葉熹的目光看過去,顧驚鴻周身灰白,正蜷曲著,皮膚慘白得和阿澈與程秋白毫無二致。她像從水裏撈上來的一般,長發糾纏著貼在身上,到處都是深淺不一的刀傷,但那些傷口已經被泡得發白,沒有一絲血跡。她站了起來,四肢呈現出明顯的不協調,看上去應該是骨折了,而她那雙原本含著秋水的眼瞳此時蒙上了一層陰翳,目光滯澀黯淡。


    謝孤鸞嗅到了一股腥味,像房中放了一條腐壞的魚。


    “老天……”葉熹的聲音有些顫,難以置信地對謝孤鸞說,“她是被砍傷以後,強行塞入井中溺死的。”


    他們眼前的這具腐朽、潰爛的殘軀,正是顧驚鴻死時的樣子,謝孤鸞甚至開始慶幸還好阿澈死得幹脆,不至於如此可怖。思及先前所見的那個桃腮杏麵的美人竟然是這等姿容,倆人皆是不寒而慄,難怪顧驚鴻寧願折損精氣也要以生前的麵貌示人,任何一個愛美的女子隻怕都無法接受自己的慘相。


    “葉公子,我美嗎?”


    她的嘴唇嚅動,喉嚨裏發出了斷續含糊的低語,如同在水裏浸過,濕漉漉的——令人再也記不起顧驚鴻如蜜糖般的嗓音了。


    這個大大咧咧的藏劍公子現下正狼狽地縮在一邊,使勁地搖頭,也不敢抬頭看一眼,心驚膽戰地說道:“姑娘,我們並無傷害你的意思,你不必如此!今晚船上的事我們也絕口不提,至於那根簪子……葉某願意補償姑娘,隻要我能辦到的事,一定在所不辭!”。


    葉熹這話說得誠懇,顧驚鴻見狀卻冷哼一聲:“你們男人嘴裏沒有一句真話。”


    言罷,她扭曲的身體突然消失在他們眼前,下一刻,謝孤鸞感到身上一輕,竟然是他背上的太極劍被顧驚鴻拔了出來。他不由心下大駭,剎時,隻見眼前一道銀光一閃,勁風撲麵而來。


    ——錚!


    刀刃碰撞擦出了火光,謝孤鸞手持斷劍硬生生擋下了她的侵襲,顧驚鴻力氣之大,氣勢熏灼,強烈的殺意壓得他屈起了膝蓋。他深吸一口氣,試圖穩住雙腿,卻使左手的傷口撕裂開,滾燙的血液正汩汩往外淌。


    一人一鬼隻僵持了片時,伴隨著一股陰冷腐臭的味道,顧驚鴻傾身再次使力,她青白的臉頰險些貼上了他筆直的鼻樑。此時謝孤鸞已然堅持不住,下一刻,程孤白終於揮槍挑開了顧驚鴻的劍,轉身與她糾纏了起來。


    “是我掉以輕心了,”顧驚鴻並不戀戰,她指使徐斂控製程秋白,一邊躲避著他狂風驟雨般的襲擊,“你這臭道士居然藏有法器,先殺你果真沒錯。”


    謝孤鸞喘著粗氣神色一凜,他剛才發覺顧驚鴻的動作有些許遲緩,眼裏也有一絲詫異,斷定是阮夢秋的劍擾亂了她,因而下手略有遲疑,給了程秋白可乘之機,看來果然如此。


    顧驚鴻一旦覺察到他手中的利器,必定無心與程秋白纏鬥,隻想取自己性命。


    人與鬼力量懸殊,不可能以卵擊石,謝孤鸞的內力才恢復了一半,他隻能勉強調節內息,提氣與她周旋再趁機反擊。


    顧驚鴻手執著謝孤鸞的太極劍,姿勢如舞步,劍走輕盈,招招狠厲。她似乎執著於用人的方式在力量和劍術上致勝。謝孤鸞接了她一劍,頓時手臂疼得鑽心,他咬著牙說道:“你是七秀!”


    聽到這句話時,顧驚鴻的神情恍惚了一瞬,但很快又回歸了漠然,她猛地一劍刺出,在謝孤鸞的脖子上留下了一條長長的血痕。若是謝孤鸞躲閃不及劍鋒再深入半寸,他的血或許已經噴到樑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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