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那位神使同時也是商人的庇護者;而坐擁無數寶藏的最大的礦產商、隱形的財富之神,便是悶不吭聲的冥王陛下。


    這倆乍看毫不相幹的神祗,對商業運轉所懷有的理念卻是出奇的一致,共事起來頗意氣投合。


    俄耳浦斯好奇地看著他:“不過這樣一來,你又要怎樣跟上呢?他可不會眼花到讓你矇混過關,冥王陛下的管轄地也不是個令活人能夠來去自如的地方。”


    否則他也不必先把自己殺死了。


    想到那根由對方親自送予的葉笛,阿多尼斯心裏略定,嘴上卻不露半點口風:“這你就不用擔心了,就讓我先呆在你身邊吧。”


    “好吧。”俄耳浦斯原本是強忍著緊張的情緒,但這位同伴看起來似乎很深不可測,他的惶恐度無意間也被緩解了不少,仰著脖子,他把心一橫,將事先準備好的毒液一滴不剩地喝了下去,讓人痛不欲生的灼燒感瞬間就占領了口腔。


    “唔呃。”


    就像有一千把開了刃的刀片,一路沿著食管無情地切下去,聲帶被焚毀殆盡。


    視野支離破碎,俄耳浦斯俊秀的麵孔扭曲,痛不欲生地在地上不斷打滾。好在這個死前的折磨並不漫長,很快,力氣就遠離了他,和痛楚一起消散,徒留無措的靈魂漂浮在空中。


    ……與淡定地坐在一旁的阿多尼斯大眼看小眼。


    第五章


    “嗬,瞧我遇見了誰?”赫爾墨斯本隻是例行公事,見到那神色沉靜到接近冷肅地坐在床畔的植物神,麵容端麗,美輪美奐如被香霧縈繞的日輪,便驚喜地揚了揚眉,戲謔地說:“尋不到你,被毀滅了心靈之邦的愛與美之神正因此柔腸寸斷,淚水漣漣,還反覆質問於我,懷疑是無辜的使者將她摯愛的寶珠深藏。唯一喜笑顏開的,就是藉此安慰愛人,搏得香軟入懷的那位智慧的大敵。”


    阿多尼斯不由自主地笑了笑,隨著唇角的牽扯,一個美麗的弧度被形成,就像一朵羞澀地綻放的曇花,純潔無疵,隻是被一抹揮之不去的憂鬱浸透,像盈滿露珠的嬌翠嫩芽般讓人心生垂顧:“托你的庇蔭。”


    雪白的側頰出現了一雙小小的梨渦,帶了他本人都沒意識到的甜意,更為這份讓人驚嘆的美麗,增添了輝光霞彩,明亮的黑眸熠熠生輝,勝過那些女神們的虛榮粉飾,嬌柔做作。


    赫爾墨斯忍不住心裏讚嘆,哪怕不曾施朱著粉,他也還是越來越漂亮了。


    不過,與急色的阿芙洛狄特不同,他不喜歡魯莽地摘下還在成長期的青澀果實,寧可付出一點時間去等候,終會有甜蜜的果實懸於枝頭。


    鴉羽般濃密黑漆的睫謙恭地微斂,柔和的聲線比那能歌善樂、婉轉悠揚的夜鶯還要動人:“很高興又見到你,赫爾墨斯殿下。”


    他沒有解釋自己出現在這裏的原因,既是不願意示弱,也是覺得對機智狡猾的騙術創造者根本不存在解釋的必要。


    赫爾墨斯促狹道:“若不是連夜的雨水讓浪潮漫上了河堤,舒適地盤踞其中的幼兔是不會徘徊在幹涸的沙漠上的。”


    靈魂狀態的俄耳浦斯見他們自顧自地交談甚歡,很是熟稔的模樣,不禁一愣一愣的,阿多尼斯說:“或許聽起來很是厚顏無恥,但我不得不尋求殿下的幫助。”


    “那你先告訴我,血腥的化身是否已經沖你伸出了寒光冷冽的長矛?”


    阿多尼斯默默地看他一眼:“大概隻是敲響了戰鼓,又揚了揚戰旗。”


    他自認沒受到實質上的傷害,赫爾墨斯又主要是好奇罷了,絕無真出手庇護他的可能,說多也無用。


    “你既被孕育得美麗,維持讓人魂銷骨軟的俊俏便是你的天職,煩惱是最無用的東西,不值得口誦心記。”赫爾墨斯似是看穿了他的所想,不著痕跡地勸了句後,說:“有你這位思維魯鈍的新友人在,我不需要專程為你開啟一次大門,倒是舉手之勞。”


    他滿足了打聽欲,答應得很慡快,可對阿多尼斯的做法,還是秉持一個不贊同的態度:“若是被她散發出的熾熱愛意迫得躲躲藏藏的你,所剩下的理智足以支撐正常的運轉,便會想起冥府不是個適合習慣被香風眷戀的嫩蕊長住的環境。那裏沒有值得你彎弓搭弦的獵物,山巔不會被皚皚白雪所覆蓋,上空也不會漂浮著細雨彩雲。岩fèng皆被冷酷地堵死,終年被濃霧籠罩,不是死亡的寂靜,便是絕望的哭泣,或是苦痛驚惶的訴求。連一絲一縷的陽光都無法在不得到冥王允許的情況下擅自進入,那裏的椰樹不結果,白楊的外衣是純粹的黑,土壤幹澀如沙,或是泥濘不堪,險惡得不容嬌貴的花糙居住。”


    “而執拗的住民們冷漠無情,隻認同熟悉的夥伴,就算是顆粒飽滿的冥石榴,大約也不會因你的十全十美而軟化心腸,也不會因哀哀的朦朧淚眼而心生惻然。”


    如果隻是阿芙洛狄特與阿瑞斯,阿多尼斯自然不會出此下策,然而雷霆與天空的主宰蠢蠢欲動,大地上已無所遁形,不再存在叫他容身的避難所,他已經被逼到了身不由己的懸崖盡頭。


    他沒將這話跟對萬神之王獻上忠誠的赫爾墨斯說,隻是溫和地陳述道:“哪怕它們不忿地對我心生牴觸、冷言冷語,亦是仁慈地視而不見,在我心裏都不將浮現失落莫名,僅那自由的美妙滋味,便足夠叫我饕餮嚼食,精神富裕,那渴求它的骨髓深深品位。”


    他有充足的耐心去等待,隻求一遠離奧林匹斯諸神控製的,稱得上安全的棲身之處。


    就算是神通廣大如天空之主,也不會色令智昏到專程來陰暗的冥土要人。


    “好。”赫爾墨斯沉吟了會,忽然笑了笑,沒有繼續勸說:“那麽……走吧。”


    自願去死亡國度的俄耳浦斯,自然不像其他不肯接受自己已然死亡的殘酷事實、或是依然有牽掛的人和事的幽魂般負隅頑抗,看他識趣地表現得很是順從,赫爾墨斯便省了用琴聲將他迷惑的功夫,手持金枝榭寄生,徑直領著兩人,穿過象徵黑暗的厄瑞玻斯,由風送入了位於瀛海奧克阿諾斯附近的,幽暗的冥府大門。


    他既是引導,也是護送。


    門口銜接的,是一條灰暗蜿蜒的長河,水流湍急,暗湧翻滾,河畔長著劇毒的烏頭屬植物,還有葉片狹小、顏色灰暗的金穗花,靜靜佇立著,偶爾被幻影拂過的衣袂撥動,輕輕搖曳。


    經常有一些人影若隱若現,眼神空洞,被那份連丟失的記憶都帶不走的執著驅使,徒勞無用地在無法離開的大門周圍緩慢地徘徊。


    正式踩入冥土的那一刻,不論是明媚的陽光,還是宜人的溫度,連鳥語花香都一併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是一切生命的氣息都被一張無形的大口全然吞噬,餘下的隻有虛無飄渺的流浪魂魄,空曠寂靜的荒野,冷清陰森的暗空。


    俄耳浦斯腦海裏的那根弦明顯緊繃了,阿多尼斯是最後一個走進去的。


    和被無所不在的死氣壓得難受不已的俄耳浦斯不同,可能是冥府也生長著大量的植物,且它們還在好奇地觀望,沒有貿貿然地就做出排斥舉動的緣故,他受到的影響可謂是微乎其微的,比設想的要好太多。


    在上船之前,他的注意力基本都被那隻困惑地打量著他的三頭巨犬給吸引去了——它有著成年巨牛般健壯高大的體型,脖子上纏繞著吐信的斑斕毒蛇,懶散地臥在河畔,黃澄澄的眼緊盯著門口的方向,向身為冥府常客的赫爾墨斯甩著細長的尾巴,再認真一看,竟然也是一條蛇!


    “那是刻耳柏洛斯,”赫爾墨斯明明背對著阿多尼斯,卻能清楚地解答他未問出口的問題:“他負責看守大門,不讓任何人從這裏出去,眼珠上的鮮紅水滴,是無知違逆者被齒列撕碎時飛濺上去的血肉。它喜食白麵包和蜜餅,但一次記得隻餵一個,好讓它那三顆好戰的頭顱跟彼此好好較量一番,接下來就無暇理睬違反規定的你。”


    他這一趟是準備長住的,下一次來的時機遙遙無期,說不定到時候,刻耳柏洛斯的口味就變得愛吃燕麥餅了。


    阿多尼斯漫不經心地應了聲,表麵不動聲色,心裏卻暗暗吃驚。


    ——赫爾墨斯是怎麽窺破他的想法的?


    同時默默地開始回想,之前自己有沒有在腦海裏轉過對他不敬的內容。


    誰知下一刻,這位騙子與雄辯之神就笑了出聲:“我難道還真猜對了,你確實在好奇它的身份?”


    阿多尼斯:“……”


    “若是不耐煩餵他,音樂方麵才華橫溢的人,便吹奏美妙的樂曲哄哄,”赫爾墨斯說到這,看了眼沉默的俄耳浦斯。後者雖然一動不動地在等待卡戎駕船靠岸的小碼頭上坐著,卻無時無刻不急切地以目光四處梭巡岸邊的人影,好知道裏麵有沒有他日思夜想地想去營救的歐律狄刻。


    赫爾墨斯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繼續道:“武力夠強大的勇者,便讓它喝下阿刻戎河的水陷入短暫的沉眠。”


    握著船槳的渡神卡戎得了赫爾墨斯給予的銀幣,碰巧這趟乘客也少得隻有他們兩人,便對這矇混進來的阿多尼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看著他們交易的畫麵,阿多尼斯若有所思。


    ……不知道這個大鬍子收到的,日積月累下來數額定然龐大的渡資裏,有沒有包括要上繳給冥王陛下的稅金呢?


    “我不會再往前去了,”赫爾墨斯的話打斷了阿多尼斯的思緒,他微笑著站在岸邊,對這位或許再不會有機會見到的美麗青年做最後的叮嚀:“望你如願逃過掠奪美好的暴行,但若心生悔意,想要離開寂涼的死地,大可以沿原路返回,途經幹涸的丘野,在門口遇到刻耳柏洛斯的阻攔時,及時吹響我贈予你的葉笛,裏麵蘊含的神力能讓它沉沉入睡,你便可從容離開,簡單如抱起一個早已誕生的嬰孩。”


    不讓阿多尼斯有機會再次表達謝意,赫爾墨斯就像一陣清風般,無影無蹤了。


    卡戎不以為意地搖起了長槳,其實不需要賣力去撥動,激流就會自己推動船隻的往下前行。冥河的水質特別,生者的重量會讓緩行的船隻變得極不穩定,好在這一趟隻有兩位繳夠渡資的乘客,並不會隨時有傾翻的危險。


    卡戎的嗓子如摩擦紙莎糙紙的砂礫般粗糲,他低低地哼著不成調的曲子,古板的麵孔流露出些微的愜意。搭初死的幽魂們去河對岸,對他來說隻是個不足為奇的自然循環,俄耳浦斯卻非常著急——船速太快了,他再努力也無法用眼睛捕捉到每一個本就模糊不堪的幽靈身影,更別提分辨具體樣貌了。


    阿多尼斯本想安慰他,會在河邊漫無目標地行走的幽魂,都是神智被時光磨礪殆盡,碌碌無為、連被審判的資格都不曾有過,隻能蹉跎到徹底消散的平庸之輩。可念及歐律狄刻極有可能就屬於這一類,這話就不可能對麵色已然蒼白如紙、神經緊張的俄耳浦斯說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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