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著熠熠的盛裝,英武的光明之神阿波羅即將結束一天的巡視,哀愁的夜幕女神默默地掩去被太陽戰車掀起的滾滾煙塵所遺下的堂皇。


    在思緒經歷一番百轉千回後,植物神若無其事地移開了視線。


    “走吧,霍斯。”


    他坦坦蕩蕩地收回搭在已然完好如初的原傷口處的手,聲調溫柔,像是他剛剛什麽都沒想到、沒猜到似的從容不迫,僅僅是經歷了一場無足輕重的小意外罷了。


    山羊舔了舔下唇,微眯著眼,肆無忌憚地欣賞這誤闖了他精心布置的囚籠——克裏特島的糊塗旅者,偏偏是個漂亮得連新墜枝頭的初雪都自愧不如的青年,肌膚雪白晃目,五官如雕如琢、流光溢煥,尤其那睡蓮花瓣般柔軟的唇叫神都無法矜持、隻想一親芳澤。


    不隻是美麗絕倫的形骸,他內裏的美質也同樣讓人心馳神往,就像一副聖潔得令觀者驚嘆的油畫,又充斥著與精緻聯繫緊密的脆弱矛盾的勃勃生機。


    讓在背上昏睡的歐羅巴相比起來都為之黯淡失色,叫自己都不忍心對他動怒。


    ——隻可惜他剛通過計策得到了歐羅巴,若不好好享用,未免也太對不起最近的辛勞。


    唯有先放他再自由一會了。


    線條流暢的纖細腰肢一彎,展現出傑出的柔韌性,優雅地跨上了馬背。


    隻是個很簡單的上馬動作,阿多尼斯淡定地無視了開始徘徊在臀部一帶的、暗示性滿得連‘調情’這個詞都無法容納、時刻能溢出的貪饞目光,拍了拍夥伴的頸子,霍斯也半點不嬌氣,顫顫巍巍地就站起來了。


    它試著走了幾步,確定傷口無礙後,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加快了節奏,在海之仙女的幫助下,它淌著淺灘一側的海水離開了這處島嶼,讓阿多尼斯感到芒刺在背的視線終於徹底消失了。


    “好了,我的好夥伴。”阿多尼斯苦笑著,沖不解地甩著髮辮般的尾巴的霍斯喃喃低語:“在互道晚安之前,必須想想辦法了。”


    第四章


    霍斯是忠骨錚錚的好同伴,卻不是位足智多謀的先知,靈敏的聽覺捕捉到阿多尼斯的嘆息後,它隻減緩了踏踏的頻率,困惑不解地扭過頭來瞅他一眼。


    意思是:嘿,是不是我跑得還不夠快?


    “不是你的問題。”


    阿多尼斯失笑,撫摸著它的大腦袋,考慮到自己缺乏相關經驗,決定先停下來,問一問在森林中棲息的水仙女。


    年歲最長的薇安的臉上,被流失的時間劃下了滄桑的痕跡,碧色的眼底沉澱的是智慧與穩重。她不會因俊美俏麗的外貌而對植物神著迷,卻會對遭遇不幸征伐的美麗心生憐憫。


    聽見阿多尼斯的呼喚後,一直觀望的她不疾不徐地自晶瑩的泉水裏走了出來,向他致敬問號:“夜安,阿多尼斯殿下。請問你為何呼喊我的名字?”


    “請不要稱呼我為‘殿下’,”阿多尼斯態度溫和,語氣誠懇道:“我已如病入膏肓的患者,對未來的走勢一籌莫展,不得不請你勞神為我解惑,指點迷津。”


    薇安不置可否地頷首,既然阿多尼斯態度謙遜,她也投桃報李,直接將自己從星辰變幻的軌跡裏窺得的信息道出,並不裝得高深莫測:“你是想問糾纏不休的白鴿,還是妒火中燒的兀鷹?”


    白鴿和兀鷹分別是阿芙洛狄特和阿瑞斯的聖鳥,阿多尼斯無可奈何:“兩者皆有。”


    薇安搖搖頭:“哪怕你避若蛇蠍,她也隻會將這視作表演一往情深的動力,拮取唇瓣上甘蜜的喜悅,可不會因你不虞的蹙眉就變得苦澀。”


    “盈滿的蠟油終會耗盡,再美的容顏也有凋零的一天,”阿多尼斯何嚐不知道,抗拒的態度會讓在情場上無往不利的阿芙洛狄特激起求勝心,可他就算是做戲,也無法想像一個捨棄尊嚴的自己乖順地任她攘奪:“我曾愚蠢地想過,能否尋求那位威猛不屈的戰神的幫助,讓我從她的視線中隱匿,畢竟美的化身是他心儀的愛人。”


    薇安福至心靈,微笑道:“被點燃了屈辱火苗的阿瑞斯殿下遠沒有你想像的仁慈寬宏,比起大費周章地替你尋覓藏身之處,恐怕會選擇一勞永逸地加害被她深愛的你。”


    阿多尼斯:“確實如此。”


    不過這個念頭還沒來得及實施,他就被有勇無謀的野豬給襲擊了。


    “不過,他們會不可自拔地受到你的吸引,輾轉難眠,其間也有你的原因,”薇安含蓄道:“嬌艷欲滴的玫瑰,難免讓人升起採摘來珍藏的慾念,鮮活的美呈現於前,心底總有愛意萌芽。”


    “快別叫他們濫用愛情的名義,它要是擁有意識,大概是寧可自我毀滅,也不會被自私和霸、權所沾汙的。”阿多尼斯冷淡道:“如果可以的話,我十分樂意捨棄這樣的容貌。”


    哪怕是低階神,自愈能力也足夠強大,偏偏又不受控製——單留下嚇人的傷口是沒有任何意義的,深可見骨的一刀劃下去,除了營造出劇痛外,不到半天就自行合攏,完好如初了。


    到了迫不得已的時刻,他或許隻能把自己永遠變成一株如母親般的沒藥樹,來個眼不見心不煩。然而就是這麽點少得可憐的逃避空間,還得建立在那些聞訊而來的高階神會大度到不強行把他變回來的前提上。


    這同時也意味著他將永久失去馳騁林間,負箭狩獵的自由。


    薇安沉默了。


    阿多尼斯想了想,問:“若是前往奧林匹斯山,有幸得見雷霆之杖的主人,我可否請求他為我的自由歸屬斷得一份公允?”


    “阿多尼斯殿下。”夜空星芒閃耀,薇安猶豫了下,終究是殘忍地點出了那顆徐徐接近的星星:“你目前最大的憂慮,不是難以將你羈絆的火星與金星,而是途中遭遇,並且被你深深吸引的那位杖頂雕鷲的木星之主。”


    “……”


    阿多尼斯仿佛看到一道驚雷憑空落下,霎時斬裂了他猶存的僥倖。


    那頭色眯眯的山羊……


    果真就是聲名赫赫的眾神之王宙斯?


    她同情地看著麵露厭惡的植物神,嚐試寬慰道:“為何不前往神秘的深海,尋求波塞冬殿下的庇護呢?”


    “感謝你的建議,”阿多尼斯的神色很快恢復如初,強壓下怒意,平靜而有禮地笑了笑:“我會慎重考慮的。”


    薇安頷首。


    “那麽,再會。”


    ——如果有他翻身的那天,他一定也天天去搶婚,一搶搶兩個,扔一個丟一個。


    不欺負毫無還手之力的普通人類或者低階神祗,得專盯著那些放蕩不羈的高階神抓。


    總會有那麽一天的。


    薇安撚著裙袂,向那翩翩遠去的背影一絲不苟地行了禮,嘆氣著自語:“花兒低著頭,因為替你傷懷;夜鶯停止了歌唱,因為被染上憂鬱;連糙上的露珠都頹然地墜落……阿多尼斯,即便是在天黑盡了的此刻,也願你邁上坦途,不會摔倒。”


    阿多尼斯雖然聽不見她祝福的吟唱,卻能感覺一股清涼的空氣緩緩將他包裹,便清楚這是來自薇安的好意。他默默記下,等回到原處時卻發現,連續不斷地跑了好幾天、筋疲力竭的霍斯已經酣然入夢,連他走路時的“唦唦”聲都沒能喚醒一向淺眠的它。


    聽著它疲憊但規律的呼吸聲,阿多尼斯無形中就平靜下來了。


    含苞待放的側金盞花在偷瞄他,他恍若無覺,逕自倚樹而坐,雙腿以最舒適的角度曲著,他深深地吸了口氣,食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袋子裏的由赫爾墨斯贈送的葉笛,久久地陷入了思量。


    海王陛下?


    還是……


    胖嘟嘟的貓頭鷹靜悄悄地站在枝椏上,把一株嫩嫩的芽給壓得要折不折,它卻完全沒注意到自己的處境搖搖欲墜,迷醉地看著俊俏的植物神。


    “就這麽辦吧。”


    細細地詢問了羞怯又幸福得快要暈倒的鬱金香一番,阿多尼斯最後還是在這個靜謐的夜晚裏下定了決心。


    耐心地等霍斯睡飽了醒來,他們接下來前進的方向也由阿多尼斯確定了——位於愛琴海北側的色雷斯。


    他昨夜從鬱金香的話語裏得知,那位聲名遠揚的吟遊詩人俄耳浦斯所彈奏的樂曲擁有堪比神靈的奇異的魔力,因那繼承自母親——文藝女神繆斯的卓絕的音樂天賦,他還獲贈了光明神阿波羅的心愛豎琴。當修長的手指靈巧地撥動琴弦,流瀉出的音符就連頑石都能被感動落淚,也能讓啜泣的人們被歡樂感染,露出笑顏。


    婚姻也很是美滿,他縱使被人吹捧,卻不迷失自我,覓得一位在精神上互相吸引的心愛的妻子。


    不幸的是,她卻在不久前不巧被毒蛇咬死了。傷心欲絕的歌者最後決定不顧所有朋友的勸阻,也要進入冥府找回她。


    阿多尼斯直覺這會是個好機會——至今未娶,連情人都不曾有過的冥王哈迪斯,不管怎麽看都比已與海仙女們生下幾千海怪的波塞冬要來得莊嚴高尚。


    在植物的指引下,阿多尼斯找到他的過程並沒有預想的艱難,不過真正見麵的那一刻,他發現這位音樂天才已然死氣沉沉得像一塊行走的朽木,唯一有靈氣的便是那雙眼睛,裏頭有著不惜燃燒生命也要迎回她的執著和孤注一擲的瘋狂。


    “俄耳浦斯,”阿多尼斯直截了當:“我需要你的幫助來進入冥府,而相對的,我也能提供一些助力,讓你更快地找到她。”


    俄耳浦斯一愣,善良的他縱使心如死灰,也不忍見這位美麗絕倫的少年因旺盛的好奇心丟了性命,委婉地勸說著:“為了要尋回她,我願意付出自己的性命,你又是為了什麽,不得不去陰暗淒清的冥府呢?”


    阿多尼斯唇角微勾,形成一個讓所有觀者都感到如沐春風的弧度:“自然是有能與這相提並論的原因的。”


    他沒有細說,俄耳浦斯一時間也被這微笑弄得有些目眩神迷,知情識趣地沒有細問。


    “那好吧,我似乎也沒有反對的理由。”這位舉世無雙的詩人與歌者已經做好拋棄一切的準備了,他心急如焚,再等不得更久,有了這個陌生的美青年做這死亡之途的同伴後,心裏仿佛也有了些底,出奇地冷靜,唯有說話的腔調還是略神經質的:“我先將這杯毒酒一飲而盡,待我死去,”他稍作停頓,接著道:“亡靈的引導之神赫爾墨斯便會引領我渡過痛苦之河。”


    對這之後的流程,他就一無所知了。


    阿多尼斯聽到那熟悉的名字,不由得微微睜大了眼——沒想到那位沖自己表現出好意的神祗,竟是身兼多職,如此的忙碌。


    身為巧舌如簧的騙子與音律之神,又是怎麽與據傳公正不阿、嚴明刻板的冥王相處甚好的?


    實在是個不解之謎。


    阿多尼斯說到底也隻是個新生不久的植物神,對神祗的司職的來歷都是一知半解的,阿芙洛狄特是最大的例外,林間仙女可謂是對這位美的化身可謂是如數家珍,既羨又敬,連阿多尼斯也被迫耳熟能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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