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樸實無華、甚至是破舊的小船一路被奔流的波濤推搡著,急速地駛向河流的另一端,很快就抵達了真理平原。


    這是亡靈們接受判官審判,再決定之後是被送往被稱為幸福之所的愛麗舍,還是讓人聞之色變的痛苦之地——塔爾塔洛斯的地方。


    俄耳浦斯與阿多尼斯下了船,前者倍受打擊,眼裏噙著的既有恍惚,也有痛苦,還有更多的,是被絕望的景觀所感染上的麻木不仁。


    渾渾噩噩地就想往回走,看妻子是不是就在沿途那堆擠擠攘攘的灰魂中,結果才邁出一步,便被植物神給輕聲叫住。


    “等一等,俄耳浦斯。”


    早已把他們事前約定的內容給忘得一幹二淨,俄耳浦斯反射性地停住了腳步,回身看他。


    第六章


    俄耳浦斯一頭霧水地看著,一朵花瓣上長著深紫色脈紋的金穗花,單從外表評價,就跟其他長在河畔的同類們一般無二,可它此時卻跟被抽去了根精的支撐似的,萼處角度詭異地一歪,軟綿綿地躺在了阿多尼斯那細膩皓白的掌心裏,正如一位找到了安樂窩的醉酒流浪漢。


    俊俏優雅,眉目如畫的神祗,靜靜地捧花佇立,幽綠的髮絲似有煙波氤氳,無風微曳。精工巧繪的麵容不復一貫的冷若冰霜,也不純然是馳騁林間的英姿勃勃,卻像清晨的朝露般,盡管清冷而澄澈,卻泛著純淨滋潤的光暈,又有不沾半分俗媚的勾人攝魄,有種難以言喻的美感。


    俄耳浦斯在藝術方麵的造詣已然登峰造極,哪怕牽掛妻子的下落,他也不忍心打擾這一畫麵,畢竟它美得足以叫一切有鑑賞能力的觀者為之沉醉,被深深吸引,心笙蕩漾,蘇蘇漸融,半點升不起要移開目光的念頭來,並有些猜到,對方之所以要躲躲藏藏的的原因了。


    他站的位置有點遠,聽不清阿多尼斯到底溫和地說了什麽,隻能看到那雙瑩潤的黑眸裏煙波浩淼,似有火光點點隱曜其中,修長如天鵝的脖頸微微一彎,那朵有幸聆聽的金穗花便樂淘淘地一顛一顛,在戀戀不捨地離開那如烤軟了的蜂蠟般香膩軟和的手心,伸出叢生的細瘦葉片,跟身旁的夥伴們觸摸。


    它們起初很是抗拒,因為不滿隻有平凡無奇的它被俊美的植物神和言細語,溫柔對待。但被那漂亮的人兒所徹底俘獲的它卻有一副好口才,不一會,就成功說服了嗔怒的它們幫忙傳遞消息。


    越來越多的金穗花被以碰葉子的方式告知了歌者妻子的名字和相貌。


    俄耳浦斯就算再遲鈍,這時也能看出什麽不對勁了:“……你能告訴我,剛剛發生了什麽事嗎?”


    “若你的妻子真遊走在阿刻戎河岸,就不可能逃得過它們的眼睛。”阿多尼斯雲淡風輕:“就在這裏等消息吧。”


    “哦天吶,阿多尼斯!”對阿多尼斯身為植物神的身份一無所知,俄耳浦斯先是愕然,旋即又驚又喜,語無倫次地道著謝:“再沒有比在沙漠中行走、水囊空空且既飢又渴的旅者,更對一份被慷慨奉上的甘霖感恩戴德的了。說來羞愧,一路上你總是沉默寡言,愁緒鎖眉,可一到緊要時刻,卻表現又如磐石般可靠——當然,你可比冷冰冰的它們要美麗可愛得多。請原諒我的拙唇,並賦予它恩賜,好與乏善可陳的音符一起,傳唱你那不遜於轉盼流波的明眸的可敬美德。”


    “再粗心大意的看守,也不會對大搖大擺的闖入者視而不見,一千個精心的籌謀敵不過一個愚蠢的失誤。莫要被喜悅屏蔽了眼睛,就此麻痹大意。”阿多尼斯不鹹不淡地看了情緒激動的他一眼,很快就挪開了視線,警告道:“你既然有閑情組織這些叫人疲憊厭煩的頌詞,倒不如想想,見到後又該如何帶她重返人間——別忘記你跟她現在,都已經失去鮮活的軀殼了。”


    這話簡直就是一盆兜頭的冷水,將頭腦發熱,恨不得當場就拿出七弦琴譜寫一首讚歌的俄耳浦斯給凍回了現實。


    “我會去試著求一求冥王陛下,”他想了很久,最後如釋重負地笑了笑,說:“如果無法復活她,那我就一起陪著長居冥府吧。不論是清晨還是黑夜,野性的情火皆因愛而自發地凝聚,快樂起舞的精靈不會因缺乏聽眾的奉承就懈怠,沒有微風相攜相助,樂聲依舊盤旋。”


    “我想我做出的這個決定,一定是無悔的——早在桃金孃叢中,我親吻她那因羞澀而顫抖的甘甜唇瓣時便發過誓,哪怕有一方行將就木,也永遠要陪伴對方。”


    可見他對能否說動公正無私、重視紀律、統治嚴明的冥帝哈迪斯網開一麵,也不樂觀地抱有太多信心。


    阿多尼斯沒有說話。


    他正望著嬌羞地看著自己、立了大功的那朵金穗花出神,對自己未卜的命運感到茫然。


    一味的躲藏是無濟於事的,想要擺脫身不由己的困境,前提便是要變得足夠強大。


    同樣生而為神,神力與職責上卻有著天差地別。他已經輸在了天資上,想叫肆意妄為慣了的高階神沒法對自己隨意下手掠奪,除了要摸索能力運作的規律與軌跡外,積累經驗和鍛鍊神格外,就是做好準備,等待某天契機的降臨。


    ——究竟要等到什麽時候呢。


    阿多尼斯嘆了口氣。


    他們這邊的空氣額外沉重,花叢裏的討論會卻越演越烈,哪裏還有之前刻意維持的孤高冷傲。


    “一個人對著空氣深情款款,自言自語,那人癡傻如向自己示愛的納西瑟斯。”


    “我想他是在跟殿下說的……不過殿下根本沒在聽他說那些不著邊際的廢話呢。”


    在幸災樂禍的笑聲後,又有的說:“雖然我也這麽覺得他愚不可及,但還是小聲點,別讓溫柔可親的殿下將你的喋喋不休捕捉。”


    它們登時噤聲,齊刷刷地看向神遊天外的俊美神祗,默契地再把音量壓低了幾度。


    “他的唇兒嬌紅豐歆,長發比生機怏然的櫻糙還要鮮活妍麗,烏亮的眼仁比陛下權杖上鑲嵌的最大那顆寶石更加閃耀,吐出的語句便是歡快的深穀流泉。”


    “我胸膛不再散亂空虛,已被對美麗萌生的愛慕填滿。”


    “沒有奧林匹斯那些粗野可憎、老態龍鍾的醜八怪的汙糟氣味,甘美得像成熟的蜜糖。”


    “噢,快別把殿下與那幫卑鄙的傢夥相提並論!”


    冥土上的生靈對奧林匹斯的惡感一如既往的深:“那個戴長翅膀帽子的莽撞鬼,上次踩痛我的腳,明明也注意到了,卻連道歉都沒有一句!”


    “沒錯沒錯,我也有過,可憐那條漂亮的腿,就這麽折了。”


    “他再好又有有什麽用……”在金穗花群熱火朝天地痛斥奧林匹斯神的劣跡斑斑時,有個難掩沮喪,頹唐地耷拉著腦袋,響亮地啜泣一聲,道出了叫它們無意中忽略過去的、最絕望的一點:“除非有百鍊的金剛鍛成鎖鏈,再由最鐵石心腸的人親手將他禁錮,否則等擾人的兀鷹興趣不再,他就要再回春暖花開的外界了。”


    ……


    心事重重的植物神與吟遊詩人對此一無所知,在他們看來,這些熱心的花兒們自始至終都在齊心協力地尋覓歐律狄刻的行蹤,很快就出了結果。


    “快叫我用盡最後一滴血來讚美你,阿多尼斯!完全是奇蹟,奇蹟!”


    對她思念入骨的俄耳浦斯欣喜欲狂,連一刻都等不了了,淚光閃爍地感嘆完著,拔腿就往指引的具體位置狂奔而去。


    阿多尼斯注視著那迅速消失在灰撲撲的花叢中的身影,眼裏微微含笑,跟這位短途旅伴就此分道揚鑣了。


    “這回多謝你們了,”對殷殷期盼地看著自己的金穗花們,阿多尼斯也沒有鳥盡弓藏:“想要什麽報酬嗎?”


    竭力擠在一團,好離他更近的花兒們詭異地沉默了下,停止了粗暴地推搡同伴的動作,一番細碎的嗡嗡商量後,很快就達成共識,期期欲言了會,最後推出那得過植物神青睞的幸運兒——艾斯佛做代表。


    被他溫柔地凝視著,她一方麵幸福得快要暈眩過去,一方麵又抑製不住地前所未有地羞澀起來。聲音掐得嬌滴滴的,更是一反常態的微弱,細若蚊蠅,阿多尼斯要將耳朵湊得很近很近,才能勉強聽清。


    “我們都希望……你把,唔,就是那顆石榴吃掉!”


    阿多尼斯愣了愣,這簡單得出乎意料。


    本以為它們會像以前遇到過的花花糙糙,趁機捉弄於他,提出譬如‘摸摸我的葉子’、‘親親我的蕊,要親久一點哦’‘把我摘下來掛在你的腰間,哪怕隻是一天也好~’一類的古怪請求。基本上隻要不是太過分,他都會一一滿足的。


    “真的就這樣嗎?”他微側過眼,琢磨它們那如出一轍的盯梢架勢,心生疑竇地再次確認。


    金穗花們跟瘋了似的使勁點頭,動作很是整齊劃一。


    阿多尼斯:“……”


    他心裏隱隱湧現了不太好的預感,但再怎麽品位,除去那點來得毫無依據的,像熾日旁環踞的烏壓壓的雨雲似的莫名不安外,也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


    他探出白皙修長的手臂,摘下了那顆懸在半空中搖搖欲墜、籽粒顆顆飽滿得不可思議,不料它沉甸甸的,連一隻手都沒法完全托住,非得用上兩隻的冥石榴。


    “就是它!”眼見著成功近在眼前,金穗花們眼巴巴地瞅著,情緒激動得像即將困住一頭純潔小鹿的陷阱,異口同聲地催促:“快,快,扒了它的皮,整個吃了,越快越好!”


    “……”


    阿多尼斯忍不住懷疑它是不是做了什麽引起公憤的事情,居然讓自視頗高的金穗花恨之入骨,可這隻胖乎乎的冥石榴憨態可掬地躺在他手裏,果棱上光澤顯現,偶爾還舒服地打個滾,乖巧得像被馴服的馬駒,又實在不像個無惡不作的歹徒。


    他皺了皺眉:“為什麽堅持要我吃了它呢?”


    他是司掌植物的神祗,也共享了植物的部分特性,根本不需要進食,陽光雨露與和煦的微風,就綽綽有餘。


    在來到不再享有日光的眷顧的冥府後,生活環境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但這充其量隻會叫他虛弱一些,仍然不必攝入任何食物。


    所有的植物或多或少都懷有想要親近阿多尼斯的天性,同理,對與它們朝夕相處的他而言,也是視作朋友一樣的彌足珍貴的存在。


    金穗花們詭異地沉默了一下,然後欲蓋彌彰地給了“它太肥了,老吊在上麵隨時可能摔下來把我砸傷,壓迫感讓我精神虛弱”和“它看起來鮮美多汁一定很好吃,註定要被獻給最漂亮的神”等拙劣的理由,既是掩蓋心虛,也是試圖勸說猶豫不決的阿多尼斯。


    植物神微眯了眼。


    陰謀的味道濃重得都要溢出來了——要他一廂情願地去自我欺騙裏麵沒有埋陷阱,還真是比闡述一個熊熊的烈焰生生叫油澆熄的謬論,還要來得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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