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現在夢裏的葉修麵對麵地告訴他,今時非往日,真的不一樣了。


    他沒有明白怎麽回事,事實上相識這麽多年他沒有搞明白的實在太多。然而這個時候他不想糾結原因了,脫口而出的問題才是他最關心、最難以釋懷的事。


    “那你是不是又要消失了?”


    藍河就像是個戰戰兢兢向老師提出問題的小學生,生怕問題太簡單太幼稚被老師罵,或者是在詢問期末考試成績,怕極了老師口中會說出來一句不及格考砸了。這樣的感覺讓他覺得有些難為情,明明知道就是個夢,還是忍不住會擔心有一天終成現實,何況現實已經很多次十分接近這個結果。


    他無法否認每一次從葉修的離別中醒來,心裏都是難以抑製的堵塞和悲傷。現實和夢境都是相互勾連的,他們本是軍校同期的默契搭檔,未曾想畢業之際在獄牆之下相背而行;好不容易抗戰中再度並肩,卻因為說不清道不明的政治內戰遠隔山南海北。每一次他們有機會親近、有機會在同一條戰線上生死與共的時候,就會有各種各樣不可預知不可逆轉的事把他們分開,甚至逼著他們刀兵相見。


    這一次還是這樣,打了八年的戰爭都要結束了,他們收拾得了日寇,戰場上從不畏死,卻奈何不了無休無止的政治鬥爭和利益衝突,兜兜轉轉還是會成為兩枚被扔在不同角落的棋子。


    他真的不想再經歷這樣的分離了,就算在夢裏也不想看到葉修消失遠去。


    “你開什麽玩笑,哥一個大活人為什麽要玩兒變透明消失?”


    他不說話,內心萬般潮湧。他就這樣看著葉修,心想就算這傢夥在開玩笑,玩笑過了就照例消失,那現在多看幾眼也是自己賺了。


    可是玲瓏心竅的藍河這一回算錯了。


    “放心吧,都說了今時非往日,我不會走了。”


    若要說除了台詞,還有什麽不同,那就是這個夜晚的燈火,似乎更加明亮溫暖。


    藍河醒了。


    看來也沒有再睡多久,房間亮了燈,說明是晚上而不是第二天。


    可是……為什麽燈光是紅色的?


    他看到葉修的身影時而經過床前,輕手輕腳地往返於房間的另一邊和隔壁的書房,聽腳步聲的節奏似乎恢復得不錯。這傢夥似乎在這間臥室的另外一邊忙活著什麽,然而床邊有突出的牆體和櫃子,他躺在床上什麽也看不到。


    於是他嚐試著起身,出乎意料沒那麽多疼痛,還挺順利。藍河手扶著櫃子,慢慢向外走,轉過身看到那一邊的木桌上一片燈籠色的紅,他接著走近,看到了他畢生都難以奢望的畫麵。


    那是一個榮禧堂。


    它簡陋、狹窄,就是臥室的一麵牆,外加靠著牆的一張方形木桌和兩把木椅,牆上的畫框被大紅色的布幾乎完全遮住,這塊綢緞有些陳舊了,被固定在畫框四角製造出來的弧度,還是能看出壓在櫃底的摺痕。桌上的兩把燭台有些掉漆,原先白色的蠟燭被換成了短而粗的紅蠟,他醒來看到的光亮就源於此處,除此之外臥室不再有其他的燈光,滿眼皆是慣見的、喜慶的大紅色。


    蠟燭之前,是一張尺寸不太對的、看起來翻了很久才找到的紅紙,作為結婚書證。


    葉修係浙江杭州市人,三十二歲,癸醜年五月二十九日子時生。藍河係兩廣廣州府人,三十一歲,甲寅年六月一日申時生。今由中央陸軍士官學校介紹謹詹於中華民國三十四年七月十六日戌時舉行結婚典禮,恭請中華民國證。


    兩姓聯姻,一堂締約,良緣永結,匹配同稱。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補他年瓜瓞綿綿,爾昌爾熾。謹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好將紅葉之盟,載明鴛譜。此證。


    似乎在看到“結婚人”處葉修的簽名之後,再多的感覺和想法藍河也無法描述表達。內心猶如眼前的大紅色,純淨明了,再沒有任何需要消除的瑕疵或改換的擺設,指引他去做的,也僅僅是拿起筆在他的名字旁邊寫下自己的名字,提筆落筆從容而溫和,成書之刻,隻覺此生大事盡已了卻,毫無遺憾。


    今時非往日。


    從前他們顧及國家、顧及戰爭、顧及世人謔言、顧及對方身份前程,總是有說不完的理由讓他們生生咽下到嘴邊的話,擱下日夜期望的幸福。起碼不為別的,他們身為軍人,理應先保衛家國,再兒女情長,有些話能不說便不說,即使他日醉臥沙場也不會給對方過多的牽絆。


    可是現在不同了。


    當打的仗,當守的道義,當履行的責任都已結束,他們對此問心無愧。如今他們要為自己做一次選擇,是生是死,是聚是散,早已決然。既是如此,就不需要再顧及什麽。


    沒有人能在戰爭中置身事外,但同樣沒有人可以一直活在戰爭裏。戰爭結束,他們就都是和平的受益者,他們生活的權利不應該被剝奪,他們的幸福不應該被他人決定。皖南事變之前藍河承認了自己的情意,那是他在認定了今後種種的不可能之後做出的僅有的掙紮,是對葉修在桐城千裏相救的回應。


    可是今天他不需要掙紮了,關於生死的選擇,在他們手上,又不在他們手上。唯一能夠確定、並九死不悔的是,他們拒絕再次分開。


    既然不分開,不如就用這一紙婚約承諾終生。


    他看著兩個人的名字靜靜地躺在同一張紙上,看著自己的那一個墨跡漸幹,成為同樣濃重的黑色,眼前無數光影交疊,並不是俗套的前情回顧,而是如那個夢一樣。


    他看到民國二十五年,軍統南京站監獄,葉修隔著鐵質欄杆拉他入懷,他轉身與他擁抱。


    他看到民國二十七年,桐城醫務室,他從床上甦醒過來,與葉修接吻。


    他看到民國三十年,破曉的江邊,葉修向他伸出手,他大步走上前上了船。


    他看到這些畫麵重合在一起,替他們續寫了那些兜兜轉轉錯過的緣分,補完了這段早該坦白、勇敢接受的愛情。沒錯,是愛情,他們全部的人生因為並肩而有意義,他們求生的希望因為對方的存在而星火不斷,他們想要結束戰爭,因為他們希望和對方一起度過創傷劫難之後的平淡餘生。


    這是愛,也是信仰。


    葉修從隔壁回來,愜意地靠在門框上。


    “字如其人啊藍河同學,看在你這一筆好字上,我決定嫁了。”


    他看著他的眼睛,隻覺得全世界的溫暖都被寫在了其中。


    他們並排跪在堂前,沒有紅衣也沒有儀仗,唯雙手舉一杯青白色的酒,看著熠熠不息的燭光。


    “一敬天地。”


    他們俯身叩首,想到的不僅僅是給予他們生命的天與地,還有他們為之而戰的國家、讓他們相遇一場的軍校。


    想那年風華正茂,少年意氣,鮮衣怒馬,心懷天下山海,目及之處皆是可有所作為之地。他們的出身不同,最初的信仰也不同,此後的人生經歷和原則也不是同一條路,但唯有一點他們一致同意,那就是三年的軍校生活,是他們相識以來最幸福的時光。那本是用知識和武力製造戰爭武器、幫助這個國家奪取勝利的特別工具,但它賦予兩人的意誌和能力,卻是今後種種抉擇的由來,以及一起走到最後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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