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是啊……”大師有些摸不著頭腦。


    “這幅畫還沒有上色吧?”


    “……”


    大師艱難地抑製住跳得忽快忽慢的心髒,長長吸進一口氣以後,才勉強回答:“這是一幅素色畫。”


    灰矮人恍然大悟,重新審視了一眼少女像,評價說:“嗯,還沒完全發育,但是身材和長相應該都很一般。我是按照你們人類的標準來衡量的,如果按照我們風暴之錘的傳統,哼哼……啊哈!我看到了,那個餐盒!那是特別為李察準備的餐盒!真是完美的細節和比例,就連一根線條都挑不出偏差,真是李察的風格!你知道嗎,那個教魔法陣的洛丹魔導師這個星期已經誇過他三次了。今年以來是多少次?讓我想想,五十還是七十……反正不少!要知道,那老家夥過去十年中加在一起都沒有誇過別人這麽多次!”


    大師實在說不出自己的心情,又無法對黑金爆發,隻能耐心引導:“您仔細看,這幅畫捕捉的那一刹那……”


    灰矮人依言仔細的看,再看,再三的看……最後還是覺得這幅畫應該塗點顏色。


    從黑金的辦公區離開時,大師的心幾乎和李察一樣灰暗,前所未有的挫敗感讓他幾乎喪失了在藝術上的自信。他始終不明白,為什麽這個珠寶、魔法裝備和古董的鑒定大師會對繪畫如此的一竅不通,說出的每句外行話卻又深具打擊效果。


    在大師身後,灰矮人辦公區的兩扇古銅色大門緩緩合攏。大門高度是普通區域的一倍,意味著灰矮人辦公區的層高也是其他人的一倍。所以這兩扇代表著財富與地位的古樸華貴大門,素來是深藍中許多人欣羨和嫉恨的對象。而身高僅為高大人類一半的灰矮人為何會把自己的辦公區弄得如此之高,其原因不言自明。


    當大門合攏後,門後的灰矮人忽然冷笑,喃喃自語:“老板的喜悅,哪是那麽容易得的?”就在他的櫃子裏,如果把這幅少女像也算在內,想要讓蘇海倫“喜悅”的事件已經堆滿了大半個櫃子,合計六十七件。


    灰矮人本能地走向寶石原礦,卻又皺了皺眉,收住腳步,折回辦公台前,重新把少女像打開,仔細審視了足有十幾分鍾,這才合攏,猶豫了一下,把這幅畫像放進另一個小了一號的櫃子裏。小櫃子裏同樣是想讓蘇海倫“喜悅”的事件或報告,但合計隻有五件,而這幅畫被擺在第二的位置。和大櫃子不同的是,這個櫃子中的報告是很快就會和傳奇法師碰麵的。而大櫃子中的東西,過幾個月後或許會和廢礦一樣被傾倒出去。


    整個夏季,對李察來說,仿佛一眨眼之間就過去了。再過一天,就迎來了收獲節,那是秋季的開始,也是浮冰海灣漁季的結束。在這一天中,浮冰海灣幾百萬靠海謀生的人們都會舉行盛大的慶祝活動,感謝海神賜予了度過漫長嚴冬的食物。位於浮冰海灣的深藍,也把這一天作為節日,算是正式進入秋季的標誌。


    收獲節對於李察來說沒有任何意義,他所有的時間除了完成繁重得幾乎永遠也做不完的課業,就是冥想積累魔力,以及鍛煉魔法技術。他要把自己的時間全部填滿,否則思緒就會如水泡般一串連一串地冒上來,按下這邊,浮起那邊。


    收獲節的晚上,艾琳準時來到李察的居住區,送來了他的晚餐。沉重的餐盒已經讓少女單靠臂力拎得十分吃力了,但是在可以預見的將來,餐盒還會繼續增加重量。在李察埋頭清掃食物時,艾琳安安靜靜地坐在一旁,默默地看著。現在兩個人之間早已沒有了一個金幣的交易,甚至連話都很少說。因此這段時間艾琳從李察這裏一個金幣都沒有得到過。吃飯現在對李察來說完全是一種煎熬,少女的憂鬱無論怎樣隱藏都無法瞞過他,可是她卻又拒絕透露原因。所以李察痛苦,卻又對痛苦無能為力。


    最後一塊點心被李察以頑強的意誌吞下腹中,然後他抬頭第一次直視少女,習慣性地想要說聲謝謝,可是少女身體上浮現出的一排排數字卻讓他當場僵硬!少女的身體變了,在數字化的視野中,原本細微的變化被無限放大,極為醒目地呈現在他眼前。


    她的乳房增大了少許,而且左右並不均衡,明顯不是自然生長,而是因為外力受傷所致。而她的動作也顯得很不自然,特別是雙腿偶爾會輕輕顫抖,腰也不停地悄悄挪動著。似乎坐在覆蓋重錦的椅墊上會讓她感覺到刺痛一樣。而少女的眼睛略顯浮腫,比平時要紅一些,似乎狠狠地哭過不久。今天少女的魔法師袍裹得格外的嚴實,可是在不經意動作間,卻露出脖頸上的一塊淤痕。而且她的心跳也比平時快得多,對照李察自己,隻有在剛剛經曆過非常重要的事情時,心才會跳得這麽快。


    所有跡象放在一起,立刻讓李察心中浮上一個答案,一個讓他感覺到完全無法相信的答案。剛滿十一歲時,李察還不懂貴族子弟們七八歲就啟蒙的事,可現在他已經十一歲半了,艾琳又帶著他走過大半的路,所以早就知道了成年男女之間所有必定要發生的事。


    “你……有男人了?”李察的聲音幹澀沙啞,幾乎自己都分辨不出。


    艾琳的身體震動了一下,臉色瞬間慘白。當事實的真相揭曉,她反而慢慢平靜下來,抬手理了理臉頰邊有點紛亂的發絲,說:“是的,就在昨天晚上。”


    李察深深吸了一口氣,閉上雙眼,不再讓眼前跳動那些讓人絕望的數字。“為什麽?”他的聲音和艾琳一樣平靜,然而卻多了些令人心寒的冰冷。


    “我需要錢。”


    “我有很多!”自從關注到艾琳的變化,李察如破殼的小鳥般,開始探頭學習以外的世界。雖然仍是一個可以說話的朋友都沒有,但至少李察已經明白,不能夠以自己的標準來衡量深藍中其他人。單以消費為例,他每月的收入,足以讓幾十個人在深藍中生活得很好。


    艾琳的臉色蒼白,深深地看了李察一眼,搖了搖頭,輕聲卻堅定地說:“可是我不想賺你的錢。”


    她象平時一樣收拾好餐盒,走到門口時,回頭說:“忘了告訴你,從明天開始,會有另一個人來給你送飯。那麽……再見了,李察。”


    金屬隔離門緩緩合攏,當沉重的撞擊聲傳來時,李察象是忽然失去了全身的力量,頹然靠向椅背。他用力抓著自己的頭發,努力想要相信剛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可是不光是兩項啟迪天賦,就連幼時培養的所有特質都在提醒著他這冰冷而殘酷的事實。然而他怎麽也想不明白為什麽艾琳會不願意賺他的錢。


    這個時候的李察還不明白,人在年輕的時候總會有某些莫名的堅持,並且以此感動著自己,卻時常會在不經意間讓真正重要的東西從指間流走。


    度秋如冬。


    浮冰海灣的初秋就已經十分寒冷,深秋則與嚴冬無異,隻能從植被尚未來得及褪盡的鮮亮色彩上,分辨出些許不同。


    在整個秋天,李察猶如沉寂已久的火山井噴,驟然爆發出巨大的能量,學習修煉的瘋狂以及汲取知識的渴求程度讓本來還在為夏季速度驚訝的大魔導師們再次震驚。他們幾乎難以相信一個人可以如此壓榨自己的時間,而這一切,卻的的確確在李察那小小的身軀上出現。


    李察幾經調整的日程表裏沒有給自己留下任何思考的空隙,對時間的利用已經精確到了分秒。每天疲倦之極時,他就會立刻把大腦清空,倒在床上,進入睡眠,連山裏生活養成的最基本警覺都被解除。隻有這樣,李察才會得到最深沉的睡眠,才能在三個小時內恢複出一天學習需要的精力,也才能讓三小時睡眠內增長的魔力不比冥想三小時所得到的少。


    一份份報告如雪片般飛向黑金,讓灰矮人暴跳如雷。他竭盡全力壓縮著送上傳奇法師案頭的數量,以免蘇海倫殿下過度的喜悅拖垮深藍已顯得有些脆弱不堪的收支平衡。可是灰矮人的力量有時而窮,井噴般的記錄飛舞在深藍每個角落,甚至很多報告有足夠的能量直接越過他,送到了蘇海倫的麵前。


    於是深藍的收支平衡開始搖搖欲墜。好在索拉姆公爵不知為什麽突然又補了一大筆讚助費,而另一個自費弟子資格則在人類三大國度之一的千年帝國拍賣出天價,才為深藍的秋冬兩季財政報告增添了兩塊大大的遮羞布。可是灰矮人並不是個短視的種族,黑金更是有著長遠的戰略眼光,以往他時常會擔憂深藍三百年後的財政狀況。而眼前的真實情況卻是無須三百年,明年春天就要過不下去了。


    灰矮人一天天的憔悴下去,粗壯敦實的身軀竟然奇跡般地顯露出一絲骨感,明顯不合身了的外套隨著他每一次揮拳詛咒飄飄蕩蕩著,就象賬麵上那脆弱的平衡。他每天都要和海量的數字打交道,可是收入是穩定的,而支出卻總是難以測度,並且每次超出預期的方向都不會讓人愉快。每塊利潤被侵蝕,都讓黑金覺得是自己身上的一塊肉被生生剜掉。可是傳奇法師的喜悅同樣不以灰矮人的意誌為轉移,有時候她甚至會為李察一個小小的成就歡呼。


    在這個秋天,深藍中惟一一個不想看到“蘇海倫的喜悅”的人,就是灰矮人了。


    在最束手無策的時候,灰矮人甚至打起了蘇海倫個人錢包的主意。隻要殿下把自己的錢袋敞開哪怕小小的一角,深藍的境況就會迎刃而解。黑金一度為這個主意迷醉過,殿下那個精致的小錢包,裏麵裝的可是不知道多少條巨龍的財富!然而幸運的是他很快就清醒過來,明白這個主意有多麽的愚蠢,就連巨龍都不敢打蘇海倫錢包的主意,何況是個小小的灰矮人?


    而黑金並沒有被嚇退,他很快就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動力。如果不能解決眼前的困境,那麽還要他何用?財務官可不僅僅是記記帳的,那是高等精靈都會幹的活。


    灰矮人在憔悴著,而心情同樣灰暗的李察卻恰恰相反。


    深秋的最後一天,李察赤裸著站在落地鏡前,仔細端詳鏡中的自己。這是一個初顯雄性風範的身體,有著寬闊的肩膀,兩塊初具形狀的胸肌,急速收束的腰線,緊而有力的臀部,乃至具有精靈風格修長卻又滿蘊爆發力的雙腿。而他的臉則有稍許的變化,或許因為許久不曾笑過的緣故,或許是長期沉默思索的原因,春季時還殘留的些許稚氣和柔軟已經全部褪去,而棱角則開始凸顯,有如巨斧劈出的鋼岩,每根線條裏都埋藏著流動的岩漿。至於那雙眼睛沉靜如淵,陰鬱、冰冷,深不見底。


    李察心中稍稍動了動念頭,然後視線向自己的下身望去。那裏雄性特征已然高高挺立,時刻準備著刺入與征服,而現在就已然不凡,將來還有更多的成長空間。看到昂然的凶器,李察嘴角終於浮現出一絲久違的微笑。


    自己已經是男人了。


    然而就在此時,艾琳那清脆而又沉重的聲音忽然在李察耳邊響起:“是的,就在昨天晚上。”


    李察身體立刻顫抖起來。他抬起雙手想要掩住耳朵,可是舉到一半卻又放下了,因為他知道,不管怎樣努力,這段對話都會完完整整地重複一遍。


    “為什麽?!”


    “我需要錢。”


    “我有很多!”


    “可是我不想賺你的錢。”


    ……


    李察不再看境中的自己,而是任由那段對話在耳邊回響,大步走向魔法實驗室。實驗室的角落豎立著一具鋼鐵人偶。它原本是用於試驗魔法威力的,現在卻被李察用來磨礪拳頭。每當他的心被往事灼燒得痛不可抑時,都會借由這具人偶強化肉體力量,同時折磨自己。這次也是如此。


    走到鋼鐵人偶前,李察照慣例站住,雙腿分開的距離與肩寬,絲毫不差地完成出拳的準備姿勢,深深吸了一口氣。鋼鐵人偶表麵十分光潔,清晰地倒映出了李察的麵容。不知為什麽,看到鋼甲上的自己,李察心頭忽然湧上不可遏製的怒火!他痛恨自己,更加痛恨為何自己沒能及早發現艾琳的困窘,而是放縱著自己的失落,在沉默中等來了不可接受的結果。怒火點燃了隱藏的血脈,流動的血液瞬間沸騰燃燒,化作奔騰咆哮的熔岩,直衝頭頂!


    燃燒的血液忽然賦予了李察無窮力量,每根血管都欲在壓力下迸裂,每道經絡都似乎會在下一刻被衝破,他發出一記野獸般的狂吼,揮起一拳,狠狠砸在鋼鐵人偶的胸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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