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倆按照師父的設計,開始各自的仕途。我考明經,他考進士,皆是一次即中。我被留任京城,第一個職位就是從七品。佐良棟被放任原州,第一個職位是正九品。三年後,我因為彈劾一位四品郎官有功,被破格提升至正六品。兩年後,我因彈劾上司禦史中丞大人,得到皇帝的嘉獎,再次提升至正五品。同時,佐良棟在原州宵衣旰食,剛熬上從七品。我們各自同嶽極山保持著極其隱秘的聯繫,通過這樣間接的方式獲得些許對方的信息。在官場上,隻有到了某個級別才會獲得足夠的關注。不在同一地點,也不在同一部門的兩個芝麻小官除非有私誼,否則很難知曉對方的近況。官場是個處處看關係的地方,講究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無形中鼓勵人群抱團取暖。我和他都會不由自主地加入或被拉入某個團體,為它獻力獻策,因它得福得禍。官場上沒有真正的孤臣,因為孤臣本身也是一個團體。我和他要保證的就是千萬不能進入到同一個團體裏。


    我和佐良棟的重逢是在嶽極山下分別了二十年以後。我成為左都副禦史,正三品。他成為原州都督,從二品,比我還高一級。師父說得對,前十五年都是我比他升得快,接著五年佐良棟後來居上了,而且,一個都督的實權比一個左都副禦史大多了。


    佐良棟因為在原州的卓越政績被皇帝召回京述職,不出意料,在述職後佐良棟沒有回原州,而是留任京城當了吏部右侍郎。


    師父說過,不升至三品以上不要輕易相鬥。這話的另一層意思是:若在三品以下,我倆還能小心地避開對方的勢力範圍,到了三品以上,就會避無可避。


    皇帝已是暮年,因為後宮和外戚的勢力糾結,太子之位始終空懸。皇長子是庶出,皇嫡子尚年幼。立嫡還是立長,皇帝心裏沒譜,大臣們自然跟著觀望。我之前彈劾過的禦史中丞是皇後的一位族親。我因此事而升官,自然大大得罪了皇嫡子一脈,所以這些年我有意無意地靠攏皇長子一脈。而原州恰是皇後母家的祖籍,有許多當地的豪門與皇嫡子一脈的勢力有姻親關係。佐良棟的妻子也是原州一戶豪門的女兒,聽說與皇後母家同姓。成為吏部右侍郎的佐良棟絕對是皇嫡子一脈的中堅勢力。


    佐良棟從原州遷回京城的第二個月正趕上我過四十歲生辰,因為是整壽,在同僚好友們的促請下著意辦了一回,隻請了皇長子一脈的官員列席。當然不能請佐良棟,沒承想佐良棟倒派人送了賀禮來。這是一件怪事,我有些惶恐,畢竟在旁人眼中我和他應該素不相識。我硬著頭皮當著眾人的麵打開佐良棟的賀禮,心中暗暗鬆了口氣,倒是旁觀者們紛紛拍案咒罵起來。賀禮是一幅畫,沒有落款,旁人隻看得出不是名家手筆,我看得出是佐良棟親筆。畫的是一間寬敞堂皇的大宅裏住著一個戴著帽子的獼猴,很容易就能看出“沐猴而冠”的諷刺之意。我立馬作出惱怒的姿態,當眾將畫扯破,丟到角落裏。在一眾“息怒”“莫與小人計較”之類的客套安慰中,安然將壽宴完成。


    當所有的賓客與家奴散去後,我一個人躲在書房裏小心翼翼地把那幅畫拚回了原樣,親手裱起來,卻不敢掛起來,隻能偷偷藏在書架的最底部。扯畫的時候,賓客們都看到我雙眼發紅,以為我氣急了,不知我為了藏住突如其來的淚湧,差點當場衝出客廳。我前兩天剛上書彈劾了皇嫡子的老師——吏部尚書。此次給我的壽宴添堵,肯定是此人授意的,佐良棟身為下屬不得不遵命。為了表示歉意,他在畫裏藏了玄機。那獼猴的書房裏掛著一幅丹青,是畫中之畫,因為縮在角落裏被那些匆匆一瞥的賓客們忽略了,我卻一眼就看見了。那畫中之畫,是一幅《看泉聽風圖》。“如何不把瑤琴寫,為是無人姓是鍾。”在嶽極山的時候,我倆都背過這首詩。這個佐良棟啊!我嘆氣,既有些感動又有些埋怨。何必這麽大費幹戈呢?就算不留這個角落,我也不會誤會他。不會嗎?我又問自己。二十年真的太長了,裝作是敵人、陌生人久了,也許會忘了自己是裝的,恐怕不知不覺就當真了。


    然而,一晃眼又是十年,三十年都過去了。皇帝死了。皇長子搶到了那個位子。皇後自盡,皇後母家被流放,皇嫡子被幽禁。那一脈的官員都以各種罪名被關進了大理寺的監牢,等待他們的可能是死亡。勝利者們正忙著論功行賞,對於失敗者們的處置還未達成一致。我是勝利者之一,因為功勞突出連升了三級,榮任左丞相,從一品。


    我當然要救他。我倆明明親如兄弟,卻幾十年不能往來,不就是為了避嫌,以便在危難之時能出手相助。隻要我活著,就不會讓他死。如果當年不是因為他去了原州,娶的妻子與皇後母家是遠親,我肯定繼續觀望,不會打定主意彈劾禦史中丞,跟皇嫡子一脈翻臉的。我和他心裏都清楚,我們要往上爬,得到足夠的力量,最後,就算敗也必須敗在對方手裏,隻有這樣才能保命。我們是彼此的免死金牌,護身靈符。仕途是一條白骨森森血流成河的不歸路。隻有各走一路,才能遙相守護。


    不光要救下佐良棟的命,我對自己說,最好還要給他留個機會東山再起。我這些天一直在琢磨,現在終於想好了,等天一亮我就去大理寺,把他的罪定為降職發配,就發配到光州去。從高級文官貶為底層武官通常來說就意味著前途渺茫了,但我了解佐良棟,他的個性雖然中規中矩,怎麽看都是個正統的文人,可當年在嶽極山的時候他最擅長的科目其實是排兵布陣和奇門遁甲之術,他為了強身健體也練過幾年拳腳功夫。因為本朝重文抑武,所以這些本事他一定未曾顯露過。就是因為本朝重文抑武,使得離京最遠的幾個大州匪患難平。西北邊境近年也不安生,我估計不出十年準有大戰,如果佐良棟能平定匪患,等西北戰事一發,他準被委以重任。隻要他能熬住,不愁沒有建功立業、重回京城的一日,到那時他想與我平起平坐都未必不可能。這是我能為他做的既長遠又可行的最佳設計了,但願一切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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