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為無來由的痛苦糾結著,外間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宮裏的規矩大,深夜的雜音更帶有不祥之感。這當然是迷信,但在榮華富貴中生活久了的人是很難不迷信的。我剛想起身查看,外間已經有人來通報:“皇後娘娘,奏事監半個時辰前遞進來兩封急報,詳情還不清楚。陛下已經召了內閣大臣和四位皇子到幹元殿議事。娘娘若是醒了,不如起身候著吧,萬一出了大事也好立時有個應對。”


    為了皇宮的安全,日落之後宮門就上鎖了,隻有奏事監還能傳遞消息。奏事監連著宮外的尚書閣,內閣大臣們在尚書閣輪流值夜,就算有事也有內閣大臣們頂著,輕易不能驚擾陛下休息。能深夜進宮的,必然既是急事又是大事,急到等不得天亮,大到正二品的內閣大臣也不能獨斷。這樣的事,通常隻有三件:災情,戰事或者謀逆。


    想到此處,我的眼皮跳了幾跳,連忙更衣梳頭。雖說後宮不幹政事,可若真出了大事,又豈能坐視不理?我非得親自去趟幹元殿才能安心。臨出門,我對大總管說:“楊公公,你不用跟了,先替本宮去看看內庫裏還有多少現錢,指不定就要拿出來用的。”楊公公應了一聲,忙忙地走了。我帶上兩個隨從,急急朝幹元殿去了。


    除了幾盞照路的宮燈,多數地方是漆黑寧靜的,夜快結束了,眾人還在沉睡,夢裏不知世間事。幹元殿緊臨陛下的寢宮,雖然陛下多數時候是在妃嬪宮裏過夜,但幹元殿總是燈火通明,徹夜不熄,不管陛下在與不在,因為那裏代表著一個皇帝的勤政憂國之心,日夜不息。當皇帝確實是一件無死無休的事。我那三個兒子,數太子的日子過得最苦最累。永泰出生時足有八斤,比永明和永淳都重,越長大卻越瘦弱了。不到三十歲的人,連白髮都有了,竟比我老得還快,隻比永明大兩歲,看著卻像長了一輩。在我的記憶裏,永泰從未有過永明那樣意氣勃發的模樣,他總是謙和穩重。對於儲君而言,這當然是優點,可我看在眼裏總有莫名的心疼。那又有什麽辦法呢?生為嫡長子,這是他宿命的責任。


    我經過陛下的寢宮,從後門進入幹元殿。兩個隨從被我安排在外間等候。我走到龍椅背後,用指節輕叩了椅背三下,陛下的左手穿過龍椅旁的帷幕悄悄伸過來讓我握住,指尖有些涼。我的手指被輕捏了三下,然後緩緩放開,那隻手又從帷幕縫中縮了回去。這是我和陛下之間的小暗號,與外臣議事時,我以此讓陛下知曉我在場,陛下以此默許我旁聽。寬大的龍椅後麵掛著一道帷幕,帷幕之後擱著一個小凳,我便坐在凳上靜聽不語。永泰初入幹元殿聽政的時候隻有七歲,我不放心,又不方便跟從,隻好請求陛下憐我愛子之心,允我以此方式觀察年幼的太子,以便督導。後來,永明、永淳也陸續參與議政,允我在幕後旁聽的恩典便一路延續下來。如今,三個孩子都大了,永淳也快二十了,我躲在帷幕後麵,從最初擔心兒子漸漸轉為關心陛下。這一叩一捏,成為我和陛下之間最溫馨的互動。天家夫妻多隔閡,不是光有了孩子就能夠維繫的,我與陛下這般已是難得的眷侶。此事隻有我與陛下知曉,皇子們不知,內閣大臣們不知,宮中侍者們不知,馮貴妃更不知。深究起來,我亦怕理虧。


    帷幕的另一麵,幾位能夠決定國家興衰與萬民福祉的重要人物正在激辯,言辭之銳,氣勢之偉,全然看不出是剛從被窩裏爬起來的。聽了一會兒,我明白了,侍者的消息有誤,這一晚奏事監急遞進來三封奏報:南邊饒州洪水決堤淹沒村鎮,百姓死傷無計,大批流民正在北上;北邊涇州匈人襲邊,邊軍損失近萬人,丟了兩座城池,匈人主力還在南攻;東邊來州刺史與中山郡王勾結,宣布自治,藩鎮割據等同於反叛朝廷,相鄰的渭州與秦州也在蠢蠢欲動。我猜得不錯,緊急的大事無非有三件:災情、戰事和謀逆。可我萬萬猜不到,三件棘手事會同時發生,而且發生得既順理成章,又出人意料。


    饒州在饒河的下遊,憑著河水灌溉,土地肥沃,是盛朝的糧倉,饒州的農戶是別州的兩倍。饒河每隔幾年就要泛濫一次,已成慣例,朝廷每年都撥出大額款項專為治理饒河,加固堤壩,是以,饒河漲水多數時候隻是虛驚不會真的決堤。饒州水災已有十年未見了。


    匈人是北邊的痼疾,也是腠理之患,從未深入,盛朝也多是安撫為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所謂的邊軍,實際多是發配到涇州的罪犯,不是職業軍人自然沒有什麽強悍的戰鬥力,死傷並不奇怪,奇怪的是匈人擾邊多為求財,此次為何殺了這許多人,還要南下?


    中山郡王是陛下的堂兄,年少在京時便與陛下屢生齟齬,到來州後也多有作奸犯科事,半月之前陛下還遣人去來州問責,遣去的人還未回,中山郡王倒先發難了。來州刺史是陛下精挑細選的,應該監視中山郡王的行蹤,怎麽還幫著造反了?


    最初的驚亂很快平復,我心裏湧出許多不解,一國之事千頭萬緒,若有反常亦是尋常,可反常之事皆發於同時,便是真的反常了。居於深宮之中,哪怕承平日久,也會心懷惴惴,難道這風雲突變之下竟有什麽陰謀不成?我的太陽穴開始脹痛,忽然明白了為何陛下的指尖是涼的。


    “現在追究來州刺史是誰保舉的還有何益?應該先派人平定了局勢,把中山郡王和來州刺史,再加上渭州、秦州那幾個心懷叵測的郡王和州官統統押解進京來審,再追究保舉人的責任不遲。”這爽脆的言語是永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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