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淨鬆開麻木得失去知覺的手,靠著城牆,軟軟地滑下,坐倒。 “一枚一萬黃金的梵淨塵……” 婁江晃了晃,險些因為力竭直接從城頭摔下去。陸淨抓住他的腳,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把人拖了回來。他們精疲力盡地靠在城牆上,一起抬著頭,看徹底變成軍事堡壘的山海主閣。給人的感覺,就像一尊擺設用的金像忽然站起來,對天地發出振聾發聵的怒吼。 左梁詩半身血紅,立在山海大殿頂部的高閣上,黃金般的光照得他像一尊青銅雕塑。 他手中提著一柄斷劍。 “你在拖延時間啊,”月母慢慢垂下染血的長杖,凝視他冰冷的臉龐,“梁詩,你藏的東西當真不少。” 應鍾與孟霜清連同其他叛變的閣老落在燭南城池的西側,與東側的月母一起,隱隱形成一個包圍圈。 孟霜清的臉色陰晴不定。 山海主閣本身就是一件靈器,這件事他們也知道,可“金羽圖”原本的防禦範圍隻有燭南九城本身,並不囊括靜海,更不具有攻擊手段。沒有人想到,左梁詩竟然不知不覺地將它改造成了一座攻防兼備的堡壘。 “小看他了。” 應鍾低聲說,神情難看。 他猜到左梁詩是怎麽在他們眼皮底下完成這件事的了。 左梁詩就任閣主以來,因為自身修為不濟,對所有閣老都畢恭畢敬,隔三差五就以“閣老為山海閣貢獻頗大,怎能屈居陋室”為由,殷勤地替他們修繕樓台,建造高屋。應鍾就是因此打心眼裏瞧不起他,覺得他愚不可及。 隻會討好又怎麽能夠得到別人的敬重? 如今想來,真正愚蠢的人是他們。 左梁詩的所有卑躬屈膝,所有奴顏婢色都是不動聲色的麻痹,都藏著淩厲致命的殺機。 略微回想,就讓人不寒而栗。 改造“金羽圖”必定有天工府的人暗中幫忙,左梁詩是什麽時候同天工府取得聯係?數以萬計的“梵淨塵”,他又是什麽時候同佛宗完成交易的?左梁詩同佛宗交好近數百年,他究竟是從什麽時候就開始準備? 一個人能隱忍到這種程度,就算修為低微,也堪稱可怖。 “亡羊補牢罷了。” 左梁詩環顧四方,目光掃過坍塌的街道,浮滿屍體的靜海,一縷悲傷掠過他的臉龐。 陶容長老落到他的身邊,所有仍在為山海閣而戰的閣老全落到他身邊,將他護在中心金羽圖的改造由左梁詩一手完成,目前隻有他一個人能夠操控這件可怕的武器。也因這件武器太過龐大,以至於他需要耗費這麽多時間才能正式啟動。 “可惜太晚了。” 有人平靜地說。 懷寧君從虛空中走出,海界尚且完備時,他還需要低調地通過海柱,但現在他已經能正大光明地淩駕於燭南的虛空之上。 月母退到他的身側,落後他一步。 這個動作讓山海閣的閣老們驚駭起來,以月母的實力和地位,都要對他報以尊敬,那這個人是誰?在他出現之前,誰也沒有察覺到他的存在,甚至他出現了,他們依舊無法感知到他的氣息,這說明對方的實力超過他們的想象,雙方的差距宛若滴水與汪洋。 懷寧君並沒有自我介紹的意思,隻是望向一處黑雲如山的天空。 “隱蹤匿跡,真不像你的作風啊。” 他的白衣飄飄展展。 還有誰一直在幕後旁觀? 閣老們已經無力驚駭了,今夜太多的事衝擊他們的神經……陶容長老的麵容緊繃如鐵,視線掃過站在燭南城中幾位太虞氏的人。 黑雲崩塌,天空崩塌! 穹頂被撕開一塊赤灼的傷口,血紅的裂紋迅速擴散。一時間仿佛天空成為了另一片厚土,此刻地殼破碎,滾滾岩漿流向四麵八方。狂風依舊,暴雨依舊,但空氣中開始充斥能灼燒肺腑的熾熱。 地麵的積雨蒸發成白茫茫的大霧,雲霧重新堆積,山海閣重新變成雲中的仙閣。 但誰也不為此欣喜。 蒼穹的缺口處出現一隻流淌火焰的手。那隻手就像普通人掰碎雞蛋殼一樣,一點一點將天幕掰碎,親眼目睹這一幕的人隻能顫抖,隻能恐懼,隻能癱倒在地。 “我就知道百氏的家夥沒一個好東西……” 陸淨靠在城牆上,臉扭曲著,呻/吟一般地擠出聲音。 “老子就該先一刀剁了太虞時。” 他陸淨何德何能啊! 短短數月,見證了兩次上神的降臨他娘的,這一次來的所謂“赤帝”簡直就不像該存在於世的東西!不是說天外天的上神特別高傲嗎?不是說平時三叩九拜都不見得能夠請動,能夠請動的據說都是一些小雜神嗎? 婁江沒說話。 他愣愣地看著半算子手裏的推星盤,盤上指針掠過“亥”時。距離清洲覆滅,隻剩下最後一個時辰……他們心裏隱約地,都有些絕望,一整晚的奔跑和廝殺似乎都隻是徒勞無力的掙紮。 他們如此渺小,如此無力,甚至連參與天空對決的資格都沒有。 燭南九城,死一般寂靜。 哢嚓。 所有人眼睜睜看著天空的缺口變大,最後缺口後露出一張冰冷威嚴的臉,赤麵火冠的帝王冷冷地俯瞰蒼生,蒼生在麵前皆是螻蟻。 “好久不見,”懷寧君泰然自若,“赤帝。” 赤帝的目光緩緩掃過整座燭南,仿佛在尋找什麽,無果後才落到懷寧君身上。 “如今該稱你什麽?” 的聲音仿佛是透過一層玻璃傳來,震得天穹微微顫抖。 “白帝?亦或者……” “荒君。” ………………………………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君長唯喃喃自語,神色隱隱有幾分瘋狂,如果不是老天工死死按住他的肩膀,他恐怕已經衝上天空,不顧一切地去與懷寧君廝殺。 他們的戰鬥被中斷了。 赤帝古禹現身時,天穹之血滴落到海麵。如果那一刻再廝殺下去,四個人都要同時化為灰燼……真是讓人絕望的實力對比。仙人仙人,在古老的神麵前,也不過隻是一些癡心妄想的凡人。 “雲中城的五帝有一位墜荒了!原來是這樣!”君長唯握金錯刀的手筋脈暴起,“這個叛徒。” “君先生此言差矣。”戲先生落在另一片海麵,不緊不慢地擦拭槍尖,“庇護蒼生隻是人們一廂情願寄托在神身上的期望。為什麽神不能選擇庇佑大荒呢?死魂不死,大荒不荒,大荒也有自己的生命。都是活著的,憑什麽大荒就該為你們人間讓步?大家都想存在於世,那就來不擇手段地廝殺,多公平。” “說得真合情合理啊,”老天工低沉地說,“假如你自己不曾為人。你這個徹頭徹底的叛徒。” “哎呀,”戲先生麵帶微笑,“被發現漏洞了呢。” 他們所在的地方,方圓十裏海麵靜如止水,但在水下,海底以四人站立的中心,迅速龜裂。海水灌進剛誕生的海溝,又向遠處擴散,在邊緣倒卷起數十丈之高的白浪。雙方都想抽身趕赴燭南的戰場,又都被對方絆住步伐。 老天工按了按君長唯的肩膀。 君長唯冷靜下來。 不周山斷絕後,雲中城成為天外天,上下相分,神人相隔。 是以才有“請神”一說。通過請神來到的地麵,隻是天外神明的化身。赤帝古禹通過撕裂蒼穹的方法,真身出現在燭南,實力必然受到限製。白帝狀態不明……局麵應該還沒有到徹底無力的地步。 事到如今,隻能相信左梁詩。 ………………………… 左梁詩站在山海大殿的頂端,整件“金羽圖”的核心。梵淨塵依舊在源源不斷地射出,流星般劃過燭南九城的上空,在整片靜海上開出大片大片的鎏金之花,每一秒鍾都是百萬黃金在燃燒。 赤帝降臨,白帝現身。 他竟然還在麵不改色地操控金羽圖,還在波瀾不驚地清掃靜海周圍的妖魔鬼怪。 應鍾和孟霜清的臉頰微微抽動。 按原本的約定,山海閣覆滅後,寶庫歸屬所有叛變的閣老。但眼下左梁詩的架勢簡直是鐵了心要在山海閣覆滅之前,把全部的財富燃燒殆盡,這種臨死前放火燒寶庫,不讓敵人占一文錢的作風堪稱流氓。左月生果然是他的親兒子。 可白帝和赤帝在天空中對峙僵持,們誰也沒有將左月生的舉動放在眼裏,他們就沒有資格開口,否則就是僭越。 “梁詩,”月母長腿交疊坐在一團黑雲中,似悲似憫地看著他掙紮,“何必做無用功呢?燭南的覆滅已成定局。” 天空半邊漆黑,半邊血紅。 瘴霧如潮,從海天交際而滾滾湧來,已經將燭南圍住。 “原來天外天隻是一些藏頭露尾的鼠輩。” 陶容長老冷冷地道,他的灰袍因高空蓋下的無形壓力而鼓蕩,獵獵作響。 應鍾等人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竟然在譏嘲古禹!在譏諷懷寧君!在譏嘲高高在上的天外天上帝!讓人簡直不知道他是勇敢無畏,還是幹脆瘋了。 “愚不可及。” 孟霜清嘴唇蠕動,最後吐出幾個字。 流火從天而降,孟霜清已經看到陶容化為齏粉的一幕。 “第二次。” 赤帝古禹蘊藏怒意的聲音回蕩,穹頂血色蛛網般的裂縫進一步擴大,天幕隨時欲碎。 “這是你第二次阻止我,你是想與我為敵嗎?” 懷寧君白衣翻飛,隕星般的流火懸於天空。 他輕輕一揮手,將它們從虛空中抹去:“我們可談不上什麽朋友。” 孟霜清微微一怔,隨即很快明白過來,隻能說陶容這老匹夫當真是走了狗屎運。白帝與赤帝彼此間似乎舊怨深重。懷寧君樂得見古禹被螻蟻譏嘲,自然不介意隨意出手攔一擊,反正螻蟻的死活無關要緊。 與其說是救了陶容一次,倒不如說是在針對古禹。 劍拔弩張,不少人暗暗期盼赤帝古禹與白帝懷寧君翻臉動手……好比被鬣狗與豺狼圍獵的馴鹿,奢望鬣狗和豺狼彼此撕咬,以此苟活。可惜鬣狗和豺狼雖然不打算放下舊怨,攜手狩獵,也沒有讓馴鹿逃離的計劃。 “我隻取南辰燭。” 古禹冷冷地說。 懷寧君頷首,帶著月母緩緩退後。天穹的缺口被一點點擴大,古禹似乎是打算拆出一個足夠探手取燭的缺口據說,八周的仙門是點燃八極的蠟燭,是釘進大地的天楔。這個古老的傳說在今天得到了證實。 在燭南,似乎真的就藏著一支連天外天五方上帝都垂涎的蠟燭。 然而已經沒人關心傳說的真實與否。 ……看起來,情況是豺狼等著鬣狗發動致命一擊,再上前結果重傷的馴鹿。 明明還活著,就已經成了別人分刮完畢的盤中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