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二個時辰  周星照亮灰蒙。  左月生向後一癱, 把自己毫無形象地攤成個“大”字,不過他也沒剩什麽形象, 左眼青右眼紫,臉上開染鋪子,渾身上下寫滿“真個大好沙包,皮糙肉厚抗揍”。就是沙包嘴裏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在算什麽。  “這是第三千九百三十一次還是第三千九百四十二次……”  他已經被揍不知道多少次了。  揍他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親爹,左梁詩左大閣主。  左月生被親爹暗算丟下山海大殿,也不知向下掉了多久, 久到他懷疑自己要摔成一團肉醬的時候,眼前一灰。醒來時躺在一片灰蒙蒙的空間裏,頭頂懸著周天星象,身下是個圓形的演武台。  他親爹的聲音不知道打哪個地方傳了出來, 說為父算算,也到該把山海印傳給你的時候了, 按祖訓來說,要繼承這山海印得通過曆代祖宗的試煉。不過,我知道你最煩那些繁文縟節陳規舊律, 索性幫你精簡了下流程……這樣吧, 你爹我在虛境中留下了道十六歲時的化身, 你把這道化身打敗, 就算你過了。  末了,也不管他什麽反應, “咚”一聲鼓響, 演武台上就出現他爹十六歲模樣的化身, 拔刀直接砍了過來。  特麽連個招呼都不打。  果然他爹滿肚子的典籍大道都是虛的,流氓痞子才是這家夥的真麵目。  左月生悵然地盯著頭頂三十六顆緩緩旋轉的星辰、十顆周而複始的太陽和一輪朔望輪回的冥月……等北辰星轉到某個熟悉的位置, 就一時間是如此懷念仇大少爺不耐煩的暴力補課。仇大少爺的暴力補課頂多就是把太一劍懸在你頭頂,你要是一個沒記錄,“咻”掉下來讓你死個痛快,不搞什麽痛毆虐待。  不過,左月生有充足的證據懷疑,他被揍得這麽狠,十有八九是老頭子在打擊報複。畢竟平時這家夥要裝得人模狗樣,維持岌岌可危的儒雅風範,沒什麽機會上手揍他。  “老頭子,我以前怎麽沒發現你這麽牛?”  眼看北辰星又要轉回原位,左月生嘀咕一聲,齜牙咧嘴地伸手摸索,碰到刀柄後反手一把握住。  咚。  鼓聲再一次響起。  左月生身上的傷瞬間消失,狀態再次回歸巔峰。他虎躍而起,雙手握刀,弓步沉肩,目光直視前方。  演武台的另一側光影扭曲,少年模樣的左梁詩從虛空中走了出來。  平日裏,左梁詩總是寬袍廣袖,腰配長劍,總之文人什麽做派他就什麽做派。不過,左梁詩這位山海閣掌門在十二洲是公認的“平平無奇”,修為平平,劍法也平平。放到普通長老普通修士裏,勉強可算上遊,可放到奇才怪傑頻出的仙門掌門中,就格外不夠看了。  十六歲的左梁詩比之後來更顯陰柔有餘而英俊不足,若換身衣服偽裝成女孩也毫無違和感,但手裏提的卻是一把刀。  一丈長,施兩刃的金銅黑漆的陌刀!  爺們得不能再爺們。  左梁詩單手提著沉重的陌刀,刀尖斜指地麵,看起來漫不經心。  但已經被他劈碎無數次的左月生早就看透了他爹的本質丫的就是個心黑手辣,狠毒無情的老匹夫,砍起人來眼皮都不眨一次。  刀風起。  兩道身影同時撲向對方,左月生雙手持握的同樣是一柄凶悍的陌刀,揮刀時刃如白雪,鱗次排比,他身形壯碩,揮舞大刀便有種使人馬皆碎的赫然聲勢。然而,麵容陰柔如女子的左梁詩卻比他更威武更凜然更雄霸一方。  轉刀!橫劈!換腕!斜砍!  金銅黑漆陌刀在他手中發出猛虎般的咆哮。  沉步,雙手握刀,挑刀上切,轉腕,刀柄格擋。  一連串火星從兩柄陌刀碰撞的地方迸濺出來,左梁詩猛虎般的攻勢被左月生穩穩地接了下來。兩人位置交換,轉身的同一時間同時揮出同樣的招數。  換做剛剛開啟試煉的左月生,此刻已經被劈成兩半了某個人仗著是在幻境裏毫無手下留情這種美德,三千多次挑戰裏,前一千多次隻能算作左月生單方麵被秒殺,各種死法大體驗,中間一千次是舉著大刀戰戰兢兢地苟活,後一千次才勉強有了作為“沙包”對毆的資格……過了三千後,他終於能夠反手與老爹有來有往的對轟幾次,雖然常常因為複仇之心太盛被抓住破綻一通暴揍。  左月生忽然暴喝一聲,在格刀時改雙手握刀為單手握刀,刀勢一沉間,轉腕翻刀,將刀掄成一個圓,帶著惡風劈向舊力已去,新力未生的左梁詩。  他先前和左梁詩對打,用的刀法都是前麵數千次挨揍挨劈裏學會的刀法,這換手轉刀術卻是他自己發明的,藏著掖著直到捕捉到合適的時機才爆發出來。  鐺  千鈞一發之際,左梁詩以刀柄架住落下的重刀。但在他擋住刀之際,左月生已經整個人像頭發怒的巨象般撞了過來。  “該換我揍人了!”  左月生大吼著,一肩膀將他親爹的化身撞了出去,還未等化身落地就拖著刀狂奔,一躍而起,刀攜裹狂風重重劈下,生如雷霆。  某種程度上,左梁詩和左月生不愧是一對親父子,下手之黑如出一轍!  刀光一掠而過。  咚!  左月生猛地坐起身。  “我靠,老頭子你也太卑鄙狡猾了吧?”左月生破口大罵,“是不是玩不起?!”  被親爹暴揍了幾千次,眼前就能扭轉局麵,揚眉吐氣了,結果對方直接來了個“釜底抽薪”,把虛境給打散了!左月生一口血憋在胸口,頭一遭體會到了什麽叫做“薑還是老的辣”。他罵罵咧咧一會,沒奈何,隻能盤算出去後再尋機報複,現在還是找找讓他辛辛苦苦死去活來這麽多次的山海印在哪再說……  怒氣剛一平息,左月生就聽到了凜冽的風聲。  他環顧四周,入目皆是骨骸。  一具具龐然的枯骨矗立在巨大的弧形洞穴裏,盡管有的殘缺有的完整,但所有的枯骨都那麽龐然巨大,偉岸得簡直好似傳說中的誇父。所有的枯骨都呈現出青銅般的光澤。它們深藏在沒有光的地方,背負燭南九城的重量。它們頭顱高昂,圍繞著正中間一口祭壇上的一枚青銅印。  這是一個……  墓穴!  一個位於玄武殼下的墓穴。  “這就是左家的秘密。”  熟悉的身影在身邊響起,左月生轉過頭,看見父親的虛影出現在身邊。  左梁詩微微仰著頭,望著那一具具撐起岩穴的枯骨,神情前所未有的莊嚴肅穆。  “先祖感念怒海難歇,化而為玄武,以身鎮滄溟。晦風被鎮壓後,但其中的煞氣和戾氣就積蓄在玄武殼中,是以玄武每三百年就要龜息一次,以免墜邪。曆代左家之人,死後魂魄與玄武融為一體,立骨為柱,撐載燭南。封魂於骨,以淨戾煞。無葬身之地,無安魂之日。”  左月生終於明白了為什麽爺爺的雜記裏說玄武“其壽永昌,其壽瞬息,無死亦無生”,原來它們的生命是以左家的人為延續,左家人的血肉就是它們的血肉,左家人的骨骼就是它們的骨骼,左家人的魂魄就是它們的魂魄。  根本就沒有什麽契約。  左家就是玄武,玄武就是左家。  所以曆代山海閣閣主隻能是左家的人。  “怪不得左家從來不用祭祖啊……”  左月生喃喃。  他納悶這個納悶很久了。  打左月生記事起,就沒給哪個爺爺太爺爺奶奶祖奶奶掃過墓。自稱飽讀典籍的左梁詩也毫無帶他追憶先祖的意思。他還問過幾次,怎麽別家都修了祖祠,左家啥都沒有。左梁詩以左家推崇火葬為由,忽悠過去了,還說什麽真想拜祭先祖,隨便在燭南哪裏磕個響頭,潑幾杯酒就行了……以至於左月生一直覺得“不肖子孫”是左家的傳統。  沒想到,某種程度上,左梁詩當初還真的沒有忽悠他。  真想拜祭先祖,隨便在燭南哪裏都可以。因為千萬年來,無數祖宗的骸骨就深埋在燭南的地底,每一條街道下都是一道永不安眠的魂魄。日日夜夜,承受煞氣晦風的剔骨衝刷,歲歲年年,支撐燭南九城的千樓萬閣。  不死不滅,自然不需要祭祖。  左梁詩留在這裏的隻是一道靈識化成的虛影,沒有回他,自顧自地繼續往下說。  “天軌失控,晦風達萬年之盛,是故玄武提前龜息。你取了山海印後,覺醒血脈,可以試著淨化超出負荷一些煞氣,說不定能讓玄武退出龜息狀態……”左梁詩頓了頓,目光落在虛空處,“你要想好,煞氣不是那麽好扛的。不過,想來你既然能從虛境裏出來,毅力應該也是有那麽一點。”  “喂,老頭子你太小瞧人了吧?三千多次啊!我可整整被你胖揍了三千多次!換個人你來試試?”左月生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拔腿朝祭壇跑去,“還有,讓玄武恢複正常這麽重要的事,你居然放在最後才說?!輕重緩急都分不清了嗎?”“以前我猶豫過,到底要不要把山海印給你。”  左梁詩的聲音在風聲裏有些模糊不清。  “最後想想誰讓你小子倒黴姓左呢,這就是左家的宿命。”  左月生頭也不回,躍上祭壇。  “老頭子你是真的老了吧?什麽叫宿命?這分明是榮耀!”  山海印落下,化為一道清輝沒入他的身體。  左月生的臉瞬間扭曲了起來,他隻覺得血管裏流著的不再是血液,而是火焰是岩漿!白色的蒸汽瞬間從他身上騰起,那是汗水如瀑布湧出,又瞬間全部被蒸發。無數青銅色的枯骨環繞著他,仿佛無數道隱藏在曆史塵埃裏的光輝影子。  狂風從它們的肋骨中穿過,發出悶雷般的聲音,猶如魂魄未散的咆哮。  戌時已過。  …………………………  龍魚骸骨隨風緩緩盤旋,銀光隨之恍恍。  陸淨等人未能循海泉而下,否則他們一定會非常驚訝,因為所謂的“晦風風穴”竟然無比瑰麗,與想象中的晦暗髒汙完全不同,更像一個慢慢旋轉的華彩旋渦,赤色、蒼青、霜白、丹輝、螢藍……由濃及淡,因淡而濃地變幻著,水色恬澈,如夢似幻。但隻要稍作審視就會發現這其實是致命的美景,水中的光來源各種各樣的生物,它們在風穴中像遊魚也像飛鳥,生命形態介於死亡與活著之間,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徊遊,永無止境地徊遊。而這裏的旋渦一旦向外擴散,超過玄武的鎮守範圍,就會立刻從海底掀起驚世駭浪。  所謂的恬然,隻是蓄而不發的假象。  旋渦的最底部中心靜得出其,水如清泉,下有白沙,倒映飛霞。有人眠於霞光之中。  仇薄燈躺在白沙上,紅衣如花瓣舒展,他的肌膚比細沙還要白,透著霜雪般的質感。四周水紋的光印在他臉上,讓人想起冰裂紋的瓷器,隨時會破碎的美麗。而他本來就是被夔龍鐲強行拘住的支離破碎的魂魄。  師巫洛繞著他行走,以刀為筆在白沙上刻下繁複奇特的陣紋,每一筆都仿佛厚土被切開,赤紅的岩漿隨之湧出。從仇薄燈身上湧出的業障源源不斷地被引進陣中,陣紋逐漸被染上了墨色。  最後一筆完成時,風穴中所有的生物驟然停止動作,像時間突然定格。  陣紋形成一個流轉的旋渦,一個玄黑與朱砂兩色的雙魚圖。仇薄燈躺在玄黑之中身邊插/著太一劍,師巫洛走進朱砂,取出了白玉燈,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一縷微弱的明火。  ……你是不是想救他?晚啦!……神魂眠於冥昭萬載,誰也救不了他!他自己都不想活!……真蠢啊他,到死還是那麽蠢,蠢到用自己的神魂在大荒裏留下餘火……以為會有誰繼續他的步伐嗎?!  被緋刀貫穿心髒時經女臉上帶著快意的,怨毒的譏笑。  歇斯底裏而又空洞。  明火一離開白玉燈,就化為了萬千碎光,點點如星,沒入仇薄燈的身體。他忽然劇烈地顫抖了起來,仿佛有什麽劇烈的反應在他身體裏發生,夔龍鐲發出低沉的聲音,隨時會斷裂。師巫洛切開自己的手腕,鮮血湧進陣紋。  師巫洛將緋刀插/進地麵,伸出手,與他十指相扣。  夔龍在他們的手腕上遊走,交錯。  陣法爆發出強烈的光,壓過風穴中的所有色彩,隱隱有遙遠而重疊的呼喊透過陣紋而來,就像在不知多少萬裏外,有無數人一遍一遍地祈求,那聲音重疊千萬年,匯聚成山呼海嘯般的呼喚。  南疆,巫族。  古林的深黑祭壇上,十名大巫圍繞成一圈。祭壇中心燃起熊熊大火,赤火卷向天空。祭壇周圍所有銅鈴花一起響動,祭壇之下所有巫族族人身披銀衣,繞火而歌。祭壇轉動,履行它存在千年的意義。  玄黑與朱砂旋轉。  竊陰陽,逆死生,換命數!  ……………………………………  萬花筒般的遊樂園,  過山車車軌帶有暖黃色的光帶,馬戲團帳篷亮著紅藍的彩燈,旋轉木馬會隨著音樂節奏變幻色彩。孩子們拉著父母的手,或蠻橫或乖巧地要求玩某個過於驚險的項目,父母們或幹脆利落地拒絕,或好言好語地勸說。  多少年了,他怎麽還會來遊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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