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施主這就有所不知了,”不渡和尚插口解釋,“燭南雖位於水上,可事實上它是一座旱城。海水苦鹹,難以飲用,九城與洲陸遠絕,又無大江大河。這雨水便是甘露,寶貴異常,是以涓滴必存。”  婁江肯定了不渡和尚的說法。  玄武駝負的燭南九城是人為修築的城池。  山海閣祖師爺和閣老們在繪製燭南規畫圖的時候,考慮到四周為海無江河少靜泉的風水條件,建城時特意將九座城池築成中高周低的地勢結構,又以街道為脈絡。一旦下雨,雨水就會沿精心規劃的溝渠,匯聚到城門水關處,通過涵洞流進名為“應龍池”的巨型蓄水井中。  “類似的應龍池每處城門都修有一個,高出水麵的部分修成觀潮塔加以掩飾。”婁江解釋,“隻有這一處應龍池下通滄溟海泉,泉接風穴。”  半算子“咦”一聲,道:“婁兄所知甚詳啊。”  “你是想說我怎麽知道這麽多吧。”  婁江直接了當,半算子反而有些尷尬:“唉,小道就是有些好奇。”  “他不是說了嗎?我是左少閣的鎧甲左少閣的刀劍啊,”婁江指指昏迷的仇薄燈,“不過,少閣主現在可還沒有資格直接差使我。所以嚴格來說我現在是閣主手中的一柄暗劍。其實曆代山海閣閣主手中都有這麽柄暗劍……那是很早前的約定了,一人在明一人在暗,彼此監督初心永不負。”  其餘幾人心中一動,記起婁江先前說過,左閣主認識他爹娘,小時候婁江甚至騎過他脖子。想想也知道隻有關係很好,才能讓左梁詩這種一閣之主甘願蹲下去給稚子當大馬騎。所以……  婁江的父親,就是曾經那個與左梁詩約定一明一暗的人吧?  婁江低頭注視應龍池深處的暗影,沒有再說話。  陸淨岔開話題:“你們應龍池裏這水蠻清的,我還以為雨水匯聚起來會很髒呢。”  “涵洞玄鐵門上的陣法就是用來淨塵的,池中養的龍魚也有潔水之功,”婁江打起精神,“普通弟子和燭南城外的所有漁民,平素取用的水都來自應龍池,自然不能髒汙。”  “原來如此。”  陸淨一點頭,想表示自己懂了,結果不知道是不是放得有點久,避水丹藥效有點流失了,一張口一口冷森森的池水就灌了進來。慌得他憋著氣,鼓起腮幫子,手忙腳亂地一通亂劃。婁江見狀,急忙過來給他加了個臨時避水訣。  “我該不會是拿到我哥煉的丹藥了吧?”陸淨驚魂未定,“這什麽破丹藥,差點害死我……”他心有餘悸,索性把剩的避水丹都倒了出來,幹脆提前吃個保險,剛要把丹丸扔進嘴裏,陸淨的動作忽然一頓,砸了咂嘴,皺起眉,“婁媽子,你們平時喝的水,有點苦啊。這味道怎麽有點……有點熟悉……”  “苦?”  婁江一愣,隱約覺得哪裏不對。  還未等他追問陸淨,應龍池深處的水就晃動了起來,緊接著銀色的光華從水池深處的黑暗中冉冉升起,仿佛一排銀色的風燈。  “哇!”陸淨發出驚歎的聲音,“這就是龍魚嗎!好美!”  那是介於龍與魚之間的生物,長達十二丈,修長優美,全身血肉透明,能夠清晰地看到它銀色的骨架,光就是從它顱骨和脊椎關節處發出來的,連排如燈。它在幽暗的水中遊動,就像一條長長的銀色燈帶。  龍魚速度很快,轉瞬就快到眼前。  陸淨剛想問問婁江這種龍魚山海閣賣不賣,他買兩條回藥穀的池子裏養著。一扭頭,就看到婁江臉色慘白得跟見了鬼一樣。  “閃開!!”  婁江身處寒潭卻陡然出了一身大汗,他大喊,一把扯住陸淨拚了命往石壁方向遊去。  轟  銀光揮灑成圈,龍魚猛然轉身,魚尾攪動潭水,透明的魚鰭薄如刀刃。如果幾人還停留在原處,此時就算沒被拍到石壁上,也被魚鰭上的硬骨給切成人肉片了。  “我說!”陸淨和魚鰭擦肩而過,驚得麵無人色,“這種歡迎方式未免太過熱情了吧!婁江!你是不是把調子吹錯了?還是它起床氣太大!”“不可能!龍魚性情溫和,就算骨笛吹錯了,也絕不會傷人!”  “性情溫和?”陸淨扭頭看發狂東撞西奔的龍魚,“這要是能叫‘性情溫和’我大哥都能算是活菩薩了!”  婁江拖著他的衣領,一蹬牆壁,向左前方躥出,與重重撞在石壁上的魚首擦肩而過:“你剛剛說水有點苦,對不對!”  “對!”陸淨應了他一聲,忽然臉色一變,“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  “說!”  “是子!你們這水裏肯定被下了子!”陸淨扯著嗓子大吼,“我拿藥穀萬年聲譽擔保!絕對不會認錯!小時候我天天把這玩意扔我哥茶壺裏!”  婁江身形一頓,徹骨的寒意爬過他的脊背。  水流翻湧,水聲轟鳴,銀光從半空中籠罩,龍魚撞向僵在原地的婁江和他旁邊的陸淨。不渡和尚背著仇薄燈無法行動,半算子遠在另外一側,眼看陸淨和婁江兩人就要命喪深潭,半算子左手托住推星盤,右手指尖點在外盤上的暗珠,推動它們沿凹槽移動。  暗珠錯位、移動。  陰陽驟轉。  水流忽然倒卷,龍魚向後退回原來的地方,定格在轉身的瞬間。  “跑!”  半算子大喝。  陸淨反過來拽住不知為何像丟了魂的婁江,玩了命地往前躥。他剛連刨帶瞪地逃出幾丈遠,推星盤上的暗珠就哢嚓哢嚓地倒退回原位,水流轟然下落,龍魚在原本兩人靠著的石壁上撞出一個深深的陷坑。  這一次撞得極狠,似乎把龍魚自己也撞暈了,修長的身體搖搖擺擺,連帶著池水也跟著遙遙晃晃,光影照得四周忽明忽暗。  幾人借機重新聚到一起。  “半算子厲害啊!”陸淨讚不絕口,“能再來一次嗎?這次幹脆點,把它倒退回海泉裏,別讓它出來了,我們另尋別路吧!”  “陸兄莫要說笑!”  半算子七竅流血地抓著倒飛回來的推星盤,瞥了一眼,龍魚發出的銀光照亮了推星盤麵,所有人一起看見指針掠過酉刻。  距離清洲覆滅還剩不到三個時辰。  “得幹掉這家夥嗎?”  不渡和尚問,他不知從哪裏摸出根降龍杵,提在手裏要多凶悍有多凶悍,敢情這禿驢不僅是個酒肉和尚還是個暴力武僧。  “幹掉他我們怎麽下風穴?”陸淨反問,“再說了,你幹得掉這種大家夥嗎?”  不渡和尚剛想說幹不掉也得試試,就看見應龍池底升起了第二道、第三道銀光。  “……”不渡和尚鬆開降龍杵,“貧僧為自己和幾位施主先念段往生經吧。”  陸淨大驚失色:“禿驢!禿驢!你這麽快就放棄了?”  “這種時候,除非天降救兵,英雄救美,否則隻有死路一條了啊!”不渡和尚雙手合十,雙目緊閉,“天降神兵英雄救美,那是話本裏的戲碼!陸施主,死生無常,您看淡一點!”第71章 仙人兩相護,不舍亦不棄  “禿驢, 你這不等於廢話麽?”半算子下意識地抬頭,“哪來的那麽多神兵天降降降”  緋刀從天而降!  應龍巨池的水被垂直切開, 刀身攜裹著滔天血腥,刃口攜裹刻骨寒意。短短一日內,幾個人第二次見證這把恐怖武器的出鞘。長刀貫落的速度超出了瞳孔捕捉的極限,在水中留下一道久久不散的赤線。  搖擺而來的龍魚,池底深處升起的銀光齊齊定格在水中。  緋刀釘在第一條龍魚的顱骨上,刀身的殺氣卻直墜而下,在同一瞬斬殺了池底深處的另外兩條龍魚。親眼目睹這一刀的不渡和尚隻是側麵感受到刀上的殺氣, 渾身就不由自主地微微戰栗,仿佛自己也跟著被從天靈蓋向下劈開。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不渡和尚立刻高舉雙手,“阿彌陀佛!貧僧乃出家人!”  他高舉雙手動作太過迅猛, 連帶著將背上昏迷不醒的仇薄燈給甩開。  紅衣少年向後一仰,黑發在水中漫漫展開, 龍魚骨骼發出的淡淡銀光照亮他蒼白的臉龐。年輕男子從不渡和尚等人身邊徑自擦過,接住了下沉的仇薄燈,他玄黑的衣袖邊沿暈開暗紅煙霧。  “這是剛殺了哪路鬼神趕過來……”  陸淨喃喃。  無怪乎他如此猜測, 血源源不斷地從師巫洛的黑衣上暈開, 不知道是他自己的還是別人的, 亦或二者皆有。能將一整片池水都染紅, 實在讓人懷疑他是一路屍山血海地殺過來啊!  不渡和尚維持高舉雙手的姿勢,冷汗如瀑布, 飛流直下。  別管是哪路神仙遭殃了, 貧僧觀這位施主長了一臉“殺人滅口”之相啊!這口應龍池其實通的根本不是什麽海泉, 而是黃泉吧……  師巫洛忽然抬頭。  不渡和尚心說吾命休矣!  一樣東西被迎麵丟了過來,不渡和尚本能抬手一擋, 入手卻格外熟悉。定睛一看,原來是他的那串菩提明淨子。再低頭一看,池水的血煙中翻滾出墨霧,師巫洛抱著仇薄燈站在散發幽幽銀光的龍魚上,迅速向應龍池深處沉去。  黑與紅在他們兩人身上流動,像一個人過往的所有顏色都由另一個人親手描繪,也像一個人的生命都由另一個人組成。  “他、他這是什麽意思?”半算子問,“他自己帶仇長老進風穴?”  婁江眉頭一跳。  換做平時,就算這位神秘的年輕男子實力再怎麽深不可測,婁江肯定也要追查他為什麽會知道山海閣的辛秘。但眼下有更要緊的事,隻能冒險相信看在仇薄燈的份上,他不會做出危及清洲存亡的事。  在兩人徹底沉進黑暗的一刹那,池水沸騰起來,忽然逆流而上,把他們向上送。  被衝天而起的池水拍在涵洞玄鐵門上時,婁江一手抓住鐵門,一手摸索機關。  哢嚓,玄鐵門上升,婁江第一個鑽出去,接著把陸淨拽了出來,緊跟著不渡和尚和半算子也鑽了出來。雙腳落到地麵時,不渡和尚和半算子一起發出了“哇”讚歎聲在他們進應龍池折騰的這麽一趟功夫,山海閣的金羽圖已經徹底展開。  狂風暴雨,天昏地暗,燭南卻前所未有地輝煌!  每一條街道都亮了起來,路麵金燦一片,仿佛地底萬年岩漿噴薄而出,在整座燭南流淌。在金輝麵前,汙穢邪祟節節潰散。山海閣的弟子披著分屬各司的披風大踏步地前進,逐街逐道地揮動刀劍廝殺。  雨水被他們的腳步踏起,火星般四下飛濺。  “看起來真威風啊!”  陸淨一下放鬆下來,心說不愧是山海閣,畢竟是天底下最有錢的仙門!不過就是區區一些怪鳥鬼祟嗎?殺幹淨就是了。一扭頭,卻看到婁江蒼白不安的臉色。陸淨愣了一下,剛要問怎麽了,就聽到頭頂傳來蒼穹碎裂般的巨響。  他抬頭,瞳孔驟然收縮。  籠罩住大半個蒼華城的白玉傘從中破裂,閃電自缺口中劈了下來,熾白強光裏,淹沒十幾片街區。  高空,應鍾收刀。  劍光擦著他的麵頰而過,落空了。  抵禦雷霆時,他忽然出手劈向唐翩衣的本命武器,唐翩衣幾乎是同時朝他擲出飛劍。那一柄飛劍本該命中他的,最後卻落偏了在唐翩衣擲出飛劍的瞬間,一柄鳳翅鎦金自背後貫穿了她的心髒。  “叛徒!”  唐翩衣扭過頭死死盯著她背後的一名枯瘦閣老,鳳眸中仿佛有火光迸濺。  “竟然連你也是叛徒!”  應鍾唇邊帶著一抹陰冷的微笑:“翩衣啊翩衣,既然知道我自己的行跡太過可疑,我又怎麽會愚蠢到自己負責刺殺呢?”他抬起頭,衝著遠處的左梁詩高聲道,“閣主,應某過往多有冒犯,勿怪!”  唐翩衣屈指成爪,五指間凝聚起暗光。  槍尖自唐翩衣胸前冒出,月牙形的兩股側鋒攪碎她大半胸膛。聞閣老一振手腕,收回鳳翅鎦金。  銀色的長杖阻住去路。  左梁詩緩緩收回手。  他麵無表情地注視唐翩衣的屍體掉下高空,臉部肌肉狠狠抽動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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