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宛暗暗計算著若梅英如果活在今天,該有高壽幾何,一邊問:“您還記得那是哪一年嗎?”


    “那可說不準了,隻記得那時北京城剛剛通火車,從城牆裏穿進來,一直通到前門下。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車,別提多興奮了。為了通車,城牆開了缺口,很多人半夜裏偷著挖城磚。城磚是好東西呢,放在屋裏可鎮邪降妖的,取土之後,得九翻九曬,去除霸氣,要三年的時間才成……”


    小宛見奶奶扯得遠了,忙拉回來:“您是若梅英的包衣,知不知道那套倩女離魂是誰設計的?”


    “還能是誰設計?若小姐自己唄。小姐可能幹了,又會描花又會繡樣兒,自己畫了尺寸花樣兒交給裁縫照做,那個裁縫姓胡,是個壞東西,老想占小姐便宜。可是做得一手好活計,又最擅長體貼女人意思,所以小姐雖然煩他,每次畫了新樣子,還是找他做。他們店的門口,掛著兩盞紅燈籠,上麵倒著貼個福字,被雨淋得半白,小姐老是說,那兩個福字貼倒像膏藥呢。”


    “當時追求梅英的人很多嗎?”


    “多,多得不得了。所以小姐不但是戲裝行頭多,跳舞的裙子也最多。每天下了戲,不是吃宵夜就是去跳舞。小姐的舞跳得頂好,穿一尺來高的鞋子,緞子麵,玻璃跟,大篷裙子,一轉身,裙麵半米多寬。跳完舞,就去會福樓吃蟹。會福樓的蟹八毛錢一隻,用金托盤盛著……”


    “你怎麽會記得這麽清楚?”小宛奇怪地問。


    奶奶不以為然地答:“我常常回憶這些事。”


    小宛不說話了。


    記憶太多次的往事,就像被擦拭了太多次的桌麵一樣,不會更亮,隻會更舊。


    她並不很相信奶奶說的一切,可是不敢表現出來,隻做出恭敬的樣子繼續聆聽。


    “那時候的伶人多半喜歡侍弄花草,好像荀慧生愛玉簪,金少山愛臘梅,我們小姐,最喜歡的是ju花。因為喜歡那兩句話:‘寧可抱香枝上老,不隨黃葉舞秋風’。她養的ju花,品種又多又稀罕,在整個京都也很有名的,‘醉貴妃’也有,‘羅裳舞’也有,‘柳浪聞鶯’也有,‘淡掃蛾眉’也有,還有什麽‘柳線’、‘大笑’、‘念奴嬌’、‘武陵*’、‘霜裏嬋娟’、‘明月照積雪’……一百多種呢,每到秋天,擺得滿園子都是,用白玉盆盛著,裝點些假石山水,打點得要多別致有多別致。仲秋節的時候在園子裏設賞菊宴唱堂會,達官貴人都以能參加咱們小姐的菊宴為榮呢。”


    “寧可抱香枝上老,不隨黃葉舞秋風?”小宛細細玩味著這兩句詩,詩裏有傲氣,卻也有無奈。也許,這便是梅英的心聲?


    奶奶又說:“梅英的車子是……”


    這次小宛忍不住打斷了:“不要總是說這些吃穿小事的細節好不好?說些感性的,故事性強的,比如,梅英的愛情。”


    奶奶蹙眉,吃力地想了又想,又顧自搖搖頭,似乎不能確定的樣子。


    小宛忍不住笑起來,原來奶奶單隻愛撿這些奢華浮誇的小事來回憶,對於真正的梅英的喜怒,反而並不關切。奶奶,可愛的奶奶,真是十足十的一個紅塵中物質女子哦。


    還想再問,電話鈴在這個時候響起來,老媽揚著聲音在客廳裏喊:“小宛,找你的。”見到女兒出來,又壓低聲音神秘地說:“是個男孩子。”


    “誰呀?”小宛也把聲音壓得低低的,她的玩伴很多,但是很固定,都是打小兒一塊長大的同學或是鄰居,似乎不值得老媽如此神秘。


    果然,老媽搖搖頭:“不知道。聲音很陌生的。”


    小宛向來喜歡不速之客,情緒高漲地接過電話,問一聲:“餵?”忽然想起奶奶方才的教誨,於是把聲音放得溫軟,捏著嗓子有氣無力地說:“我是水小宛,哪位找?”


    對方好像愣了一下,聲音也溫柔得滴出水來:“我是張之也,曾在你那裏避過雨的那個記者。還記得嗎?”


    “哦,之乎者也啊!”小宛想起來,忍不住笑,剛才的斯文作態一轉眼又丟到爪哇國了,凶凶地問,“你怎麽知道我家電話?”


    “問趙自和嬤嬤要的。”那個之乎者也招得倒快。


    “你已經採訪過會計嬤嬤了?”


    “採訪很順利……不過中間的故事好像還應該更傳奇,我還要再查些資料,說不定要去一趟肇慶觀音堂。”


    “怎麽說得像破案故事似的?”小宛的興趣來了,“說給我聽。”


    “見了麵再慢慢說給你好不好?”


    “見麵?”小宛愣了一愣。


    張之也的聲音更加溫柔:“見個麵,可以嗎?《遊園驚夢》首映式,我好不容易才要到兩張票,是好座位呢。”


    “遊園驚夢?”小宛一愣,這麽巧,又是《遊園驚夢》?


    “王祖賢擔綱主演,很值得一看的。出來吧,好不好?”


    “好。”小宛不是個矯揉造作的女孩,尚不懂得欲迎還拒那一套。《遊園驚夢》的巧合讓她忍不住想迎上去看個究竟,而且,她並不反感那個之乎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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