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在茶壺嘴,我看見公社廣播員張天倦在黑壓壓的人群中殘酷地、斬釘截鐵說:


    “一個小學生竟然每篇作文都在有意識、有目的地攻擊社會主義,攻擊黨,我認為你們廣大群眾不能坐視不管了!你們有權力、有責任團結起來把他徹底改造過來,讓他在靈魂深處爆發革命。我不相信憑大家的力量,憑廣大群眾的力量,竟不能改造一個小小的小學生!你們這樣做也是在替領導分憂,是你們每一個人都應該做的!”


    第二天,我就看見張朝海也在這群人中間了。有張天倦和張朝海在這群人裏麵,那是我的性質又一次升級的標誌,是有決定性的意義的。我還看到我們院子裏每一家人都有代表在他們裏麵,連我三媽也在他們裏麵,隻不過沒有發言。三媽有點文化,也喜歡附庸風雅,對我的作文的欣賞和喜歡不亞於小彭,但她也站在他們裏麵了,即使沒有發言。完全看得出來,完全感覺得到,事情已經到了選擇站隊的時候,溝裏每一個人都得在我的作文的事情上作出表態。看到這一切,那種無法言喻的、隻有地獄裏才有的寒冷感,那種有一根繩子套在我的脖子上緊緊地勒著,叫我連喘氣都不可能的感覺,在我身上又加重了一分。


    不是第二天,也是第三天黃昏,我決定出去走走,我已經好久沒有出去走走了。當然,我現在的出去走走,已經不可能出門走得太遠,最多走到外邊那條大路上,也不可能站到夥伴和孩子們中間去了,失去他們我並不覺得惋惜,我得習慣從此隻有我一個人在這世上的生活。


    我走到外邊那條大路上,看到的茶壺嘴的情形把我嚇壞了。我知道這個時候他們為了我的作文在那裏鬧,在我的學習屋裏也能聽到茶壺嘴的笑鬧聲,但我沒有想到我看到的會是那樣的,似乎是他們就要和我比一比,他們就不相信弄不出來打垮我的意誌的。


    茶壺嘴那個學校壩子裏滿是人,溝裏幾乎有一半的人都在那裏了,“上溝”的人都來了一半,後來,一溝人在那兒等張芝陽的大學錄取通知書的到來也沒有那麽多人。我的感覺是“所有人”都來了,後來,我在一篇作文裏曲折地寫了這一感受,我這樣寫:“所有人都來了,連住在地下的、溝河裏的、石頭縫裏的、樹樁裏的,從來沒有人知道他們是人的,從來都僅僅是作為岩石、土塊、樹木、青草、塵土而存在的,還有遠在地下的熔岩中的,一直和妖魔鬼怪生活在一起的,都現身了,都來了”。幾乎所有的人都穿著一新,就仿佛在等待迎接中央首長似的。激奮、騷動、不安、沸騰。我還特別注意到了有好幾把躺椅,椅子上坐著溝裏那幾個長年臥床不起、從不出門半步的老病人,其中有一個還用厚厚的棉被裹著,隻看得到半張臉。這幾個人都在密集的人群外邊,所以,我把他們都看見了。不用說,他們是家人抬來的,有意識有目的地抬來的,也許也是為了“沖一衝”,好叫他們的病早點好起來,就像他們當初被家裏春抬去看“我不認識的姑娘”的屍體一樣?


    我看到茶壺嘴就是一個足以席捲整個世界的大漩渦、大風暴。就和大漩渦、大風暴一樣,它裏麵一定有值得一寫的小漩渦小風暴,那幾個也隻有今天這種情況才會現身的老病人就是這樣的小漩渦、小風暴。我還看見一大群孩子和半大的青年男女,也許除了我們家的孩子外一溝的孩子都在那裏了,把我的作文撕成碎片拋向空中,發出山崩地裂般的鬧笑。有幾個二流子、光棍無賴那樣的人,用長竹竿頂著我的一篇作文,高高舉起,那情景立刻讓我聯想到革命的勝利者舉著連老巢都給端了的敵人的破旗子炫耀,還聯想到他們高舉著某某“破鞋”的內褲歡呼。這也是那麽一種小漩渦小風暴。


    人群裏什麽樣的人都有,什麽樣的表演都齊了,五花八門、千奇百怪,就像今天是他們百年一遇的狂歡節。


    不過,漩渦和風暴的主體,則是那些以“權威人士”為中心在那裏義不容辭地分析、批判、聲討我的作文的人們。我看不見這一個個中心,因為它們都在人群中,但是,我聽得到從這些中心飛向我的隻言片語,這些隻言片語都是那麽尖銳可怕,到了我這兒,在我聽來全都是這個世界上那些令所有人和任何人都會毛骨悚然的詞語:“□□……”、“反黨……”、“犯上……”、“反社會主義……”、“反國家……”、“反人民……”,還有“反骨”、“階級敵人的陰魂不散”、“反攻倒算”、“變天帳”、“我們人民群眾的權力和責任”、“替領導分憂”、“為國家除害”、“消滅”、“徹底改造”、“送交上級人民政府”等等,等等。


    我聽到的隻是隻言片語。但是,我聽到的又是整體,又是全部。我感到這些聲音就像山呼海嘯、宇宙崩摧那樣可怕、刺耳。我覺得我看到的是一遍恐怖的、一切都在毀滅的混亂,又是一整個森然的、銅牆鐵壁般的秩序。我覺得我聽到的絕不是人間的聲音,而是地獄中成千上萬的鬼怪的吶喊。我覺得我看到是一整個噩夢,又是最真實的、殺氣騰騰的現實。我感覺到他們每一個人的臉都被熊熊地獄之火照耀得光怪陸離、陰森可怖,每一個聲音都是一把陰間軍隊的寒光閃閃的刺刀。


    看到這裏,我轉身就往家跑。回到我的屋裏,久久在立在窗前的桌子邊發抖,抖得如篩糠似的,卻又不知自己在為什麽而抖。一會兒,媽扛著鋤頭回來了,從我的窗子外經過,我看到她一張臉就像地獄一般。事情似乎就是,從我的作文開始被人們說不好聽話以來,整個就是在向地獄深處沉去,而現在,到底了,必須得有一個結果了。我知道會有這麽一天,但是這一天到來了,我還是這麽害怕,感覺這樣糟糕。


    我在窗前動也不動地站到了天黑。爹衝進我屋裏來了。他的樣子就不僅是地獄,而且是地獄裏的閻王了。對於我,這絕對不隻是個比喻,而是事實就是這樣子的。他氣急敗壞,對我又吼又叫,說他早就叫我改正自己、改造自己,這一向他就在等著我能夠自覺地改正自己、改造自己,但我卻一意孤行,現在我的落下場是我已經是人民的公敵了!他抖出我書包裏的所有東西,把作文本、算術本、寫字本和課本全都撕了,筆也給我踩了,仿佛它們都是來自地獄的罪證。我從我這些東西上麵也看到了地獄般的麵孔。隻要是我的東西,我都看到它們是來自地獄,來自陰間的,是萬劫不復的罪惡。問題不隻是我的東西是不是錯的,是不是罪惡,而是它們是絕對無法改變的,我既絕對無法改變它們,又別無選擇地不能改變它們。


    爹撕了我的書和作業本,踩了我的筆,就把我拖上桌子痛打。痛打是當然的了。他打斷了兩三根黃荊棒。我發出震天動地般的嚎哭。打過之後,爹血紅著眼讓房子都抖動了地對我叫道:


    “我給你講清楚,我不會不擇手段把你改造過來,就像改造□□分子!絕對不擇手段!!你聽清楚!!這也是我代表廣大人民群眾履行我應盡的義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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