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站出來是必然的,他站出來就一定是這種態度而非其他,也是必然的,絕不可能以他的意誌為轉移。他站出來了,人們看上去就平息多了,茶壺嘴不再出現那可怕的景觀了,而爹則每天定時打得我半條溝都聽得到我的鬼哭狼嚎。他把我在屋關了一個月,天天讓我抄書本上的課文和公開出版的小學生範文,還有報紙上的文章,說這些才是好文章,我隻有在文章寫得和這些文章完全一樣的時候,我的文章才算是合格的,起碼合格的。這一個月內連吃飯都是他端到我屋裏來讓我吃,解便也解在他提來放在我屋裏的便桶裏,他去學校上課,就把我鎖在屋裏,去學校安排好了就回來,監督我。


    第106章 第 106 章


    9


    我們溝的人最大的本領就是,可以把一切都消解為他們極盡戲耍、玩弄之能事的娛樂。當然,除了他們完全不能消解的外。我的作文事件,就和“我不認識的姑娘”的死那樣的事件一樣,最終帶給他們的是一次空前的對一個對象沒有止境的消解和從這種消解得到的同樣沒有止境的狂歡,隻不過這一次他們消解的對象不是“我不認識的姑娘”,而是我。


    在爹把我關在家裏抄那些報紙上的“範文”的一個月裏,好些天黃昏時分我都能聽到茶壺嘴傳來的笑鬧聲,都是笑鬧我和我的作文的聲音。我聽得出來哪一種笑聲是那些孩子們和小年青們把我的作文撕成在碎片拋向空中,哪一種笑聲是一個光棍漢啥的把我的作文頂在一根長竹竿上晃蕩而人群發出的鬧笑。一天,爹進屋來就說:“來來來,來挨打!你曉得不,人家在茶壺嘴給你豎了個稻草人,戴了個尖尖帽,上麵寫著一行大字:‘打倒小□□分子張小禹’!我認為你還應該押送到現場去接受廣大人民群眾的□□!”其實,從他們的笑聲變化和前後不同中我就已經聽出了他們在茶壺嘴的壩子邊給我立一個用稻草和紙做的人,把它的樣子做得極其滑稽和醜陋,還給這個人戴上了一個紙殼子做的他們稱之為尖尖帽的東西,然後在帽子上寫上了諸如“打倒小□□分子張小禹”之類的字樣。又一天,爹回來惡惡狠狠地對我說:“你寫的你那些所謂的文章,人家全都已經給你抹上了屎,把茶壺嘴都掛滿了,就像飄飄蕩蕩的旗子!來來來,先把你□□的打了再說!”又把我打得鬼哭狼嚎。我的外表永遠是麵對無論什麽情況都是那樣冷漠,但實際上我是實實在在地感覺到世界是越來越冷,對我是越箍越緊,真不打算給我,給某些東西留下一點餘地。


    但是,他們卻並不是要我從此不寫東西了。我還得寫,非寫不可。爹把我關在家裏,他人在學校一天會回來好幾次,就為他所說的:“我在學校會不定期回來檢查你是否在認真抄寫!”他還規定我一天最多隻能解一次大便,三次小便,除了去大小便,不準站起來一下,要一直埋頭認真抄寫。他還說:“我回來後會向周圍的群眾調查,看你是否出門了半步!”他出去是把門鎖了的,我怎麽可能出門半步?再說了,他不鎖門,我也不會出門半步,我坐在那裏一整天連稍稍做個舒展一下筋骨的動作也絕對不會,連抬一下頭、動一下腳也不會。但是,我也知道就這樣是不會夠的。過了些天,還沒到一個月,他就對我說:


    “我要的也不隻是你抄報紙而已,不是為抄報紙而抄報紙。你更要在抄報紙的過程中有深刻的反省,清醒的認識,一句話,從中覺醒。這樣,你最好能定期寫出思想檢查報告,每次幾份,還要每份都要有不同之處,都是從心裏出來的,讓我有法去交給你張良國爺爺、張朝海和張天倦叔叔看,叫他們看了都一致認為你已經變好了,改正過來了。這也是他們親口對我的要求,說不能讓你為抄報紙而抄報紙,要有真正的好的結果出來,抄報紙隻是一個手段,也隻能當成手段來用。他們還說,如果他們認為你寫的檢查內容深刻,發自肺腑,是真正標明你這個人已經變好了,改正過來了,他們就還會把你的檢查交到大隊領導幹部那兒去,讓大隊領導幹部親自過目。如果大隊領導也認為沒有問題,你已經變好了——大隊領導當然會認為沒問題,你已經變好了,因為我上麵提到的你那幾位爺爺、叔叔是飽經滄桑的,小心謹慎的,對社會形勢和領導幹部的喜好是一清二楚的,永遠不會在這上麵出錯,所以,隻要他們認為沒有問題,你已經變好了,大隊領導幹部就也會認為沒問題,你已經變好了——那就請大隊領導開個群眾大會,在會上告訴群眾你已經變好了,至少目前是變好了,要群眾把你的事情暫告一個段落,以觀後效……”


    他接著悲愴地說:


    “娃兒,你實際上也隻有這一條路可走。不先通過你那幾位叔叔爺爺,再通過大隊領導幹部來保護你,信任你,你這一回就會給弄得死無葬身之地……”


    我覺得我並不是不想做到他所說,說做到就做到。可是,那裏分明沒有路啊,分明是一切和一切的一切都無法穿透的,隻要是人就無法穿透。我冷漠地、絕望地、不能原諒自己和饒恕自己地看著爹給我指示的這條道路。


    爹還對我說:


    “我覺得你寫好的檢查也有必要給張芝陽和那個女知青看。那個女知青當初對你好過,用和別人不同的方式對待過你,真關心過你。但現在她已經認識到自己錯了,她應當站在大多數人這一邊來。她已經站到大多數人這一邊來了!我想這你也應該看得出來!”


    他不知何故老提小彭,一提就是挖苦和嘲諷,他還蔑稱她為“那個女知青”,不叫她的名字。他接著說:


    “她已經同你劃清了界線!好久以來她的行為都表明同你劃清了界線!你再不能對她抱有任何幻想了,更要看到當初她對你的就隻是在害你!她隻是給你的事情火上澆了油!現在,她和眾人鑽成一堆了,在也發表對你和你那些所謂的文章和大家一樣的看法了!我看她天天都在如此!她也已經被大家接納、承認了,是大家的一員了!所以,你要抓住機會,向她表明你從來不是也永遠不會是她當初認為的那麽一個人,你從來是也永遠是大家、公眾、大多數人所期望的那種人。你一定要把你當初留給她的那種印象清除幹淨!而你也本來就從來是也永遠隻會是大家期望的那種人,不是啥子她當初以為的那種人。這樣對你繼續改造下去會有莫大的好處。說不定她還會到群眾中為你宣傳,說你本來就不過是大家期望的那種人。她本人雖算不上個啥子,一個上山下鄉的知青罷了,無權無勢連自身都難保——要是有點權勢也不會上山下鄉到我們這種地方來了!但是,群眾還是很重視她的態度的。在你的事上人們實際上就把她盯著的。你還非得通過一切可能的手段叫群眾覺得她向來都與你沒有任何特殊關係,她向來都是大家的人,群眾的一條狗!


    “還有張芝陽。他雖然也算不上個啥子,但他在人們心目中到底還是有點所謂的文化的人,有時群眾需要他站出來說大家要他說的話。他不過是群眾的傳聲筒,也隻配、隻能、隻敢做這麽一個傳聲筒,就像是領導幹部需要的秘書之類的人一樣。一句話,他和那個女知青都是,也隻能是群眾的一條狗。可群眾本身也需要這樣的狗,就像大戶人家需要狗看院子一樣。所以,你的檢查也要讓張芝陽看,讓他也認為你已經真的改過自新了,你還向來就是群眾、社會所期望和需要的那種人。他和女知青覺得你是這種人,就會到群眾中去汪汪,不汪汪還不行,我說的汪汪還不亂咬的汪汪,是你需要、對你有好處、群眾也愛聽的那種汪汪。群眾聽不到他們這樣汪汪,也就不可能放過你,因為群眾是把他們看成他們的狗的,在你這回事上他們不全麵表現出來他們不過是群眾的狗,群眾就會把帳算到你頭上!所以,你要抓住機會讓他們老老實實在群眾中去當群眾的狗,讓群眾覺得他們向來也是他們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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