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娓娓地談著各自幾十年艱難辛酸,細細品嚐著餃子的奇鮮異香,不知不覺,午夜已經悄悄來臨,顧客漸漸姍姍離去。唐老闆原來想示意關門,但他驚奇地看到,平日默坐無語、虎咽狼吞的常客——尚文,今天也如此慷慨激昂,縱談古今!於是也湊過來,義憤填膺,訴說寶聚園餃子店的百年來的坎坷遭遇。他說得真切動人,仿佛他也曾親身參與了坡翁草房的構建似的;他店裏的那幅名畫,就是坡翁當年的生活寫真。若有人膽敢揭假指偽,那就是挖他的祖墳,他要與他拚命。特別是說到暗藏這兩副話時,他義憤填膺、聲淚俱下。當年工商業社會主義改造,先是由於他不想把店子交給集體經營,給他戴上了頑固不化的資本家的帽子,像重型轟炸機轟炸堅不可摧的碉堡那樣,人們開了兩個禮拜的馬拉鬆鬥爭會,鬥得他臉青鼻腫,身子骨散了架。最後一晚的鬥爭後,他們扯下牆上所有的字畫,準備第二天燒毀。盡管當晚鬥爭會上,他的膝蓋跪在禾刷子上,被禾刷子上的刀樣的竹片割得直流血,他還是強忍著鑽心似的疼痛,爬到樓下的大廳裏,從字畫堆裏,找到了這兩副畫,塞入被套裏,它們才躲過這次劫難,保存下來,其餘的,第二天便被當代的秦始皇付之一炬!


    「尚老師,竹同誌,二十多年以後,我才又把這對劫後餘生的孿生的字畫請出來,伺候你們這些高貴的客人。要是所有的字畫仍在,都按原來的位置掛上去,這店子該何等氣派!」他說時熱淚縱橫,痛不欲生,仿佛被燒的字畫,就是他自己。他固執地堅信這假偽是真,真讓人不可不信,其情也著實可憫可嘆。唐老闆海談了一通之後,也像喝醉了,吃飽了,該休息了。於是便苦笑著說:「尚老師,竹同誌,夜過三更了,我想你們也該休息了吧。」


    竹海知道這是店主在很有禮貌地下逐客令,便拉著酩酊大醉的尚文,踱出了店門。穿過空街,就到了尚文的家門。田野裏頻頻送來的涼風,使尚文清醒多了。想到自己骯髒的豬窩狗洞,不能留宿客人,隻好苦笑著說:


    「竹兄,本來想邀你同吃蛇肉,抵足共眠,無奈蛇肉沒吃上,我那狗窩也無法讓人歇息。好吧,明天讓我收拾一下,再抵足夜談吧。記住,今晚招待不恭,明晚長蟲供奉。」說畢,不讓人答覆,便鑽進那黑黢黢的洞裏去了。


    竹海知道他放浪的秉性,也不計較,便信步走向學校。他二十四年前曾在這裏工作過,當時學校規模小,祠堂的大門就是校門。校門前有眼大塘。如今學校大發展了,成了昆陽的重點高中。削掉了校後的山,填平了門前空闊的塘,祠堂拆除了,高樓拔地而起,大塘變成了大操場,高牆圍到了昆江旁。新建的校門前橫著條大馬路,馬路那邊就是滾滾的昆江。長期以來的廢棄的百業,如今如火如荼地興起來了,他想,自己也應該努力找回失去的二十幾年青春,拚上老牛的殘年餘力,為家鄉增光添彩。念及此,竹海的精神為之一振,他捶著門輕聲呼喚開門,可裏麵傳來的卻是雷鳴般的鼾聲。他想,他實在回來得太晚了,傳達老李等得太久了,如今人家正在做著好夢,又何必將他從美好的天堂,拉回到嚴酷的現實中來呢?他不如還是到尚文家去與他一道鑽狗窩。涼風徐徐吹送,暑熱漸漸消退,江中流水濺濺,他越過馬路,站在江岸峭立的石壁上,覺得此情此景與《臨江仙》詞描述的意境吻合,一時仿佛自己就是蘇東坡,不禁錯把昆陽當黃州,高聲吟頌起《臨江仙》中的詞句來: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依杖聽江聲……


    吱呀一聲,門開了,一個黑影向我飄來,同時也飄來一串親切的話:


    「竹老師,你回來啦。我一直在等你,沒想到我如今精神不濟,等著等著,一下子伏在桌上就睡著了。對不起,讓你久等了!」竹海沒想到,分別二十多年了,小李變成了老李,仍然對他一往情深,等他等到半夜過後還不睡覺。他才喊一聲他一聲,就驚醒過來開了門,反說他竹海等久了。竹海回頭走進傳達室,室內燈光熒熒,床上的被子還折得方方正正。竹海很不好意思地說:


    「老夥計,你等我過了半夜還未上床睡,等得太久了,不好意思。」


    第一章晨興憶夢(上) 4無端遭譏成笑料 偷雞不著反蝕米(一)


    竹海收住回憶的步履,一看表,已八點多,於是到食堂扒了幾口飯,急忙背上小挎包,匆匆地向汽車站走去。大約九點鍾,竹海來到了氣功學習班。


    氣功班設在教育局旁的赤山中學的大禮堂內。早去的已站好了隊,星星點點,把個禮堂全占了。竹海老氣橫秋,去得遲,站在隊伍的最後麵,距離前麵的舞台,估摸有二十米。舞台高出地麵約一米。氣功大師站在舞台的中央,叉開腿,渾身黑,像撲克牌中的黑頭「a」。大熱天,別人穿件背心,有的甚至光著膀子直冒汗,可他卻全副道裝,把個身體裹得嚴嚴實實。他頭戴一頂烏黑的道冠,冠的下部呈正方體,高約兩寸;上麵連著一個四方稜台,前麵的兩條棱略長,後麵的兩條略短。道冠稍稍向後傾斜,覆額的道冠當麵,有個銀灰光滑的八卦圖案,隨著大師的頭的晃動,閃著青冷的光。他身罩一件烏黑的道袍,上麵也均勻地排列著茶碗那麽大的白色的圓,圓中間也繪有黑色條紋的八卦圖案。穿一雙用銅錢厚的家織白布縫製的襪子,大紅的褲管納在襪筒裏,小腿部位的襪筒外麵,用條寬約二厘米的黑布帶,纏紮出菱形圖案來。電燈光下,舞台後牆上濃墨重彩繪製的《江山如此多嬌》的大幅油畫,將他襯托得像個蹩腳的魔術師。要不是他戴著的那副寬邊墨鏡,人們也許會誤認為他是舊戲舞台上化緣的韓香子。他正在滔滔不絕地講演氣功的微妙精奧。語調高昂激越,有如噴泉。竹海疑心他講演時四射的飛沫,不亞於夏日急雨。可惜他相距太遠,無法親切領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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