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他在自己的頭腦裏整理完畢她的全部記憶信息,然後,他說道:“阿拉·納羅娃夫人,醒醒,和我說話好嗎?”這裏所謂“說”,其實也就是想,聲音都發不出,又怎能說呢?沒有回答,隻有一陣模糊的嗡嗡聲。


    他不泄氣,繼續往下問:“我了解你,阿拉·納羅娃夫人。有時你覺得自己可能是個狼女,但你心裏一點兒也不相信,因為你愛你的丈夫,而你同時相信狼是不會愛的。你也愛雨雲,你曾佇立沙灘一角,凝望雨雲,參禪入定……”


    他就這樣反反覆覆地問下去。


    他重複著上麵的念頭,溫和地誆哄著。終於,他找到了她,她開始慢慢露麵了。他的頭腦裏隱隱約約出現一些念頭,最初如回音,把他自己的念頭給彈了回來,接著是一種意念上的點頭默認,“是的,是這樣。”然後是一種令人發抖的恐懼,一種歇斯底裏的爆發。阿拉·納羅娃夫人完全清醒過來,驚恐萬狀。


    她無聲地尖叫著,八人體在養護槽中戰慄扭曲。


    暴風雨般的狂怒和驚恐掃蕩著阿拉·納羅娃夫人的大腦,也掃蕩著特羅派爾的大腦。好在特羅派爾自己經歷過同樣的遭遇,因此他不驚慌,而是耐心地幫助她:安慰,解釋,安慰……為她,也為自己。


    他成功了。


    雪片蓮八人體中的她終於抽噎著,慢慢平靜下來。暴風雨過去了。


    特羅派爾在大腦裏和她“交談”,而她則“傾聽”著。她不相信這一切,但她別無選擇,她隻得相信。


    最後她有氣無力地問道:“我們能幹些什麽?我恨不得死去!”


    他告訴她:“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懦怯。記住,我了解你,阿拉·納羅娃夫人。”


    她的想法返回來:“我也知道你。以前可沒人如我現在這般對你了解得透徹明白。”


    現在他倆誰也擺脫不了誰,要想就隻能想在一塊兒,要想不想在一塊兒反倒做不到:“超越了對話,超越了交流,超越了愛情。


    記得你曾害怕失去童貞嗎?我可記得。你呢,還記得你在新婚之夜擔心自己陽痿嗎?我記得。難道我們就一定得這樣相互暴露隱私嗎?我想這是一定的。畢竟,你是第一個生過孩子的男人。而你是第一個做過父親的女人。超越了害臊,超越了羞恥,合而為共同的我們。”


    這時指示燈閃動,特羅派爾雙手按動相應鍵鈕。這真是古怪得令人難以捉摸的事,他就是他,她就是她,他們合在一起會是什麽?她仁慈善良,而他從來就受不了什麽仁慈善良。她曾經在卡迪茲收留一個窮苦的盲人,養了他一年;當文森斯地區發生災荒莊稼歉收時,她毅然下地,幹起了男人們幹的重活;她也曾因一時精神失常,殺害了自己的丈夫,卻無人知曉……


    “滾開!”特羅派爾尖叫起來。他的腦子裏浮現出下麵一幕:一個磨得光溜溜的古舊玻璃鎮紙,拳頭般大小,裏麵裝著些上下打旋的五彩塊,外表滿是疤痕,黯淡無光,上麵鑲嵌著一個正方形的韋奇伍德陶瓷藍1,上書:“上帝保佑我家。”棚屋外漫天飛雪。她丈夫躺在地上嘶嘶地喘著粗氣,可憐地掙紮著,掙紮著,滿麵血沫,兩眼血紅,什麽也看不見。下顎被劈為八塊,吊在那裏。那場麵充滿了恐怖的血腥與仇恨,令人毛骨悚然。這都是阿拉·納羅娃夫人幹的。特羅派爾如何能忘得了這一幕?“滾開!”他尖叫著。


    【1英國的一種有白色浮雕的藍色精緻陶瓷。——譯者注。】


    她隻回答:“怎麽滾得開?”


    他訕訕地傻笑起來,也許笑一笑會使這個多重人格的八人體顯得好受些。與這樣的凶神伴生還得笑,這真是莫大諷刺的笑話,或許他終其一生都得傻笑了。


    “變態狂,”她對他說,“是的,我殺了我丈夫,可你卻引誘你妻子墮落。她討厭你那汙穢的小東西,你卻硬塞給她,令她一腔溫情化為噁心與羞恥。我想你我倒還般配,我可以和你一塊兒生活的,變態狂。”


    這算拉平了,並非諷刺笑話。“我也可以與你和平共處,殺人狂。”他終於說道,“其實我知你並非殺人狂,畢竟你也還有在卡迪茲和文森斯的感人表現。”


    “你對妻子也曾有過萬般柔情,算是補償了你的罪孽。你也並非一無是處,特羅派爾,你也是個人。”


    “你也一樣,可問題是‘我們’算什麽呢?”


    “我們從現在開始就得探索這個問題,一切都是新的,我們必須弄清‘我們’究竟是什麽,否則你我老要麵對這個‘我們’,不知所措。”


    特羅派爾說:“如果我要講英雄故事,那就講著名的帝國太空軍情報組羅德裏克·弗朗德裏上尉。他膚色黝黑,麵帶嘲諷,憂鬱而又聰明無比,是我心中不改的理想人物。”


    “我崇拜的英雄人物就是那個註定要失敗的伊蘇,她如康沃爾海岸的岩石般倔強。她拋棄平凡的生活而追求愛情,告別清幽的閑居之樂,迷失在一次次失敗的虛幻愛情裏。但偏偏就是這樣的人成了我崇拜的偶像,我不自主地想成為我理想中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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