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流劈伐了一個小時之後,我命令停下來休息、用餐。


    前進了二百一十米,我不知道是叢林打敗了我們,還是我們征服了叢林。我的士兵已經是精神萎靡疲憊不堪了。迷彩服早被汗水濕透,穿著長筒靴的臭腳丫已經糜爛,汗濕的陰囊奇癢難忍,如果這時能洗一個清水澡該有多好?


    “克裏斯,”我覺得非向這個倔傲的少尉請教不可了,“你說,像這樣的叢林,那些越共遊擊隊怎麽能來去自如呢?他們是從什麽地方來襲擊我們,又怎樣銷聲匿跡了?他們能在叢林裏露宿,我們為什麽不能呢?”


    “中尉,這是你在西貢司令部裏所無法理解的!”克裏斯的聲調裏沒有諷刺的意味,可見對我的不恥下問產生了某種好感,“這叫強龍難鬥地頭蛇。叢林中有許多可以通行的人行小道,隻是我們不知道就是了,還有,他們一個小隊,甚至一個人在叢林裏就能戰鬥;他們隻要提一支短槍或是拿一顆手榴彈就能發動攻擊;他們隻要披一件雨衣,包一個飯糰,就能在叢林裏活上幾天。我們則不能!我們每人要有一個大背囊,沒有罐頭水壺就沒法生存,沒有帳篷吊床和氣墊床就不能睡覺,沒有指南針和報話器就會陷入絕境。他們體型瘦小,習慣了忽冷忽熱的氣候,我們的士兵卻沒法適應。……他們走過去是安全的,我們跟著他走就是危險的!……”


    “為什麽會是這樣?”


    “他們知道哪裏有陷阱,一步跨過去,拐彎繞過去,你沒法識別,一腳踏進去,削尖的竹籤和木樁就戳你個透心涼!……”


    “有道理。”我想,這是多麽可怕!


    “所以你選了難以通行的原始叢林這個方向,我沒有表示反對。……"


    “為什麽?”


    “顯然,這裏沒有人走過,雖然邊走邊開路吃盡苦頭,卻避免了落陷阱、踏地雷、受襲擊的危險!”


    “有道理!”我覺得這個克裏斯並不那麽討厭了。


    “我們軍事技術先進,在叢林裏看不到找不著的可以從高空偵察,可是,也很容易上當,狡猾的越共知道我們這一手,就以假亂真,昨晚上那塊轟炸出來的林間空地,你以為真是越共的軍事指揮部嗎?我敢說那是假的!”


    “為什麽?”


    “因為昨天平整地基和挖排水溝時,挖出一些帶樹皮的朽木,我認為那不是真正的經過加工的用料。……隻是在鋸去樹冠的木樁上搭起的偽裝。……”


    我對這個克裏斯開始刮目相看了。怪不得麥克羅說他的好話。我說:“克裏斯,言之有理,我給你指揮開路的全權,希望你能打通這條叢林隧道,按時到達勺子湖!”


    第二個小時的行程更為複雜。氣候窒門難當,越過藤蔓纏繞的地帶,熱帶叢林又展示出它的另一種形態。高大的合歡樹、紫檀樹、香抽木、大葉樟、麻栗木和我不知道名稱的鬆杉嵯峨挺立,藤本植物很少,除了聳起的樹根和半尺深的雜草,幾乎沒有什麽阻礙,使我們輕鬆地走過了兩百多米的路程,全隊繃到極限的肌腱突然鬆弛。


    前麵的叢林不知什麽原因受到自然之神的虐待,許多百年朽木橫倒在地上,像天神用震怒的巨斧把它們砍倒,隻殺得這片老林屍體狼藉。抑或是神兵天將追捕兇惡的林妖,在此有一場惡鬥。那些朽木之下又有新樹生出,發酵的腐枝敗葉散發著惡濁的瘴病之氣。


    朽木之間布滿了鬆軟的水草,淺水窪裏冒著沼氣泡,熾烈的陽光把它煮沸,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響。我們踏過三十幾米的沼澤地,已是全身汗水兩腿泥濘。我們又進入了必須用砍刀開路的密林。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散發著汗水和汙泥的惡臭,難忍的悶熱,恨不能撕下身上的一層皮。可是,克裏斯少尉以權威的口吻命令大家不準鬆開袖口、領口和褲腳管,因為汙水中有水蛭,樹葉上有螞蝗,草叢中有毒蟲。……他奉勸士兵們忍耐,堅持兩個小時,到達勺子湖去洗個清水澡。這是個天大的福音,不然,我的肉體在這黴澀的軍服裏就要漚爛了。


    這時,不見天空的陰霾,卻聽見天際傳來隱約的雷聲。如果今夜再有一場暴風雨,我們將難以忍受。克裏斯少尉斷言今夜不會有雨,那隆隆的沉雷是我們的b—52轟炸機在轟擊駝峰山口。我用指南針測定了一下方位,證明他講的接近實情。……但又覺得方位有所偏離。我想:我們的轟炸機也許是轟炸另外的地方。


    又是陰濕的林莽,讓人望而生畏。種類繁多的毒蛇在我們腳下的草叢中遊動。又是輪流砍伐,我們每個人都狼狽不堪。叢林越來越密,決心與我們搏殺到底。我不記得哪位西方記者說過,“美國人不隻是和越南人作戰,而是和歷史作戰和大自然作戰。”我承認他說得有理。這種地方是煉獄不是戰場!


    僅僅幾個小時,我的士兵已經被叢林折磨得變了形,個個像走投無路氣息奄奄的囚徒。如果我早對這叢林的兇險有所體驗,我在機場上的演說辭還會那樣慷慨激昂而又言之無物嗎?但是,我們別動隊畢竟在這鴻蒙未開的叢林裏留下了勇敢的足跡。一種征服者的驕傲油然而生。


    這時,我聽到羅伯特喊叫了一聲。他到草叢裏解手,屁股上被毒蟲咬了一口,他吃驚地跳起來,背上掛著蛛網,一隻黑蜘蛛鑽進他的褲襠裏,他伸進手去一把將它捏碎,一種粘稠的漿液的奇特的惡味熏得他暈眩欲傾,開頭誰也沒有在意,甚至還恥笑他驚驚乍乍像個女孩子,他哭喪著臉,老是說有一股灼熱在全身擴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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