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回辰看著他,直覺他能記的這麽清慡,鄭驤定然與他約定過戰後過生,拜壽等諸般熱鬧快活事。不願深究,便問道:“那醒來之後呢?”沈淵攪動著他放在自己麵前的一碗熱氣騰騰的人參小米粥,淡淡應道:“那時我連時日都是糊塗的,怎麽會想到生辰上去?”步回辰鍥而不捨地追問道:“難道你現在還不知道?”沈淵無可奈何,隻得道:“知道啊,還有大半年呢。”


    步回辰笑道:“那便算你二十一歲生辰還未到便了。你可比我小得多了。諾,叫聲大哥來聽聽。”沈淵回他一個白眼,正要嘲他。步回辰知道隻要他一開口,自己絕對討不了好去。見他口唇微動,手臂立伸,自桌帷下探了過去,食中二指一捏他的右臂手肘,將他磨磨蹭蹭不肯往嘴裏送的一勺子粥不偏不倚地塞進了那剛剛張開的嘴中。


    沈淵猝不及防,被他塞了滿口的米粥,連忙吞將下去,氣道:“吃飯也要顯武功,好本事麽?”步回辰好容易占一次他的上風,忍不住便要逗他,道:“作兄長的,教訓不好生吃飯的小兄弟,那是理所當然。”沈淵啐道:“這哪裏是教訓吃飯?這式‘沿門托缽’,明明是少林寺教授入門弟子的起手式。你下一式怎地不轉成丐幫的‘唱叫蓮花’,補足招數間的不足之處?”


    步回辰聽得直發愣,心道少林派入門功夫明明是十八羅漢拳,哪裏來的一式“沿門托缽”?且丐幫人數眾多,各家各派的人都有,武功紛繁蕪雜,卻從來沒聽說過有“唱叫蓮花”這式招數。正自思索,見沈淵自顧自喝粥,目光中閃著狡黠的光芒,頓時醒悟過來,笑罵道:“你說我是遊方和尚,街頭乞兒麽?”遊方和尚拿著缽盂沿門化緣,街頭乞兒唱著蓮花落百家討飯,這機靈鬼隨口便捏成了兩句古樸雅致的武功名稱,居然編的頭頭是道,竟把腹笥廣博的步天教主也哄了過去。


    燭影搖紅,月滿西窗,兩人笑語鬥嘴,溫馨得如同平人閑話家常。步回辰想起午間邀沈淵同遊戰地之念,瞧著外間月色極好,當即說了出來。沈淵果然有興,眼眸晶亮地點頭贊好。步回辰乘機又盛了一碗廚房新燉的肉桂羊肉湯,端到他的麵前。沈淵氣道:“還要吃?填鴨子也沒你這樣的!”步回辰微微一笑,威脅地伸手,又向他作了一下方才那式“沿門托缽”的手勢,沈淵見狀,忽地便想起了那式救命的“撩花一掌”來,忍不住哧的一笑。


    步回辰瞧著自己五指箕張,確像捧著個小小缽孟,自也覺得好笑,他畢生都沒有作過這樣無聊的事情。但偏是沈淵,時時能令他解頤破顏,暢懷恰神;再放縱頑皮的舉動在兩人間做將出來,仿佛也純屬自然。他瞧著沈淵,胸中忽地極溫柔極疼憐地升起了一股父兄式的柔情,心道難怪沈老莊主把你看成掌上明珠一般。轉念間,忽地想起了沈君山因為他生死無蹤,心痛而死;又想起自己追至危須腹地,卻也差半步就要與他陰陽永隔,不由自主地便起了一陣心悸。


    沈淵被他的目光瞧得大不自在,嗔道:“眼光光的,看什麽,真要我舍你粥飯不成?”從盤中夾塊牛肉,隨手扔進他碗中,忽聽步回辰柔聲笑道:“幸而我得到紀王陵玄宮畫圖為時不算太晚,若再遲得幾年將你救將出來,我便……真成了你的叔叔了。”


    沈淵手一震,差點兒把麵前的粥碗打翻。步回辰連忙伸手,為他扶住碗盞。正在奇怪,沈淵已經看向了他,道:“不錯,紀王陵的玄宮,就在采涼山中啊,我怎麽會沒有想到?”步回辰奇道:“怎麽了?”沈淵不答反問,道:“那圖冊現在在哪裏?”步回辰應道:“封了紀王陵,自然便送回總壇的書閣中去了。”沈淵失望道:“天仁山?”步回辰看著他,慢慢地點了點頭。


    沈淵本在思索,忽然覺察著了他目光中的疑惑之意,立刻避開,含糊道:“說起來,這些事也沒什麽要緊……等你重回天仁山,咱們再談這些事吧……”步回辰平靜地應了一聲,微笑道:“別咬筷子頭,好好吃飯。”


    這一聲依舊像是兄長在教訓弟弟,但是沈淵已經沒有力氣來沖他再翻一個白眼。他怔怔地盯著麵前藥氣濃香的肉湯,想著身畔之人,待自己重情守信,溫存寬和。自己向他隱瞞了危須之行中的許多事情,便是普通朋友間,也容易產生不快。何況他領袖群倫,欲成大業,一路多少兇險,卻依舊對自己一個教外之人如此信任。其間的情深意重,不言而喻;可是……可是自己已被萬屍之氣侵體,已是命不久長,如何能又惹情債,再入紅塵?


    他舀起一調羹白霧騰騰的羊湯,木木地送進嘴裏,肉湯的溫熱醇厚與藥材的濃苦異香立刻在唇齒間瀰漫開來,舌上又品出了一絲棗子的香甜,那是放在藥湯中調味提甘之用。他生於富貴之家,膏梁錦繡叢中,自小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賞味極是精妙,否則怎能與丹丘容諾暢論酒道?奈何復生之後,吃不得人間煙火食,不嚐人間至味久矣;現在因屍氣侵體,玄玉符煉靈氣於肉身之故,重又能飲食湯羹之美,品味肉菜濃香,真如大夢初醒一般。


    他低下頭,從碗中舀出兩粒已經吸足肉湯甘醇,煮得鼓脹欲裂的紅棗,放進口中,細細吮去了皮肉。硬硬的棗核兒在舌上一轉,核尖輕輕地戳了一下傷口處新生的嫩肉,麻蘇蘇的疼癢。正怔忡間,忽覺麵上目光灼熱,猛醒抬頭,便見步回辰一手支頜,正極有興味地瞧著自己。


    步回辰見他注意到自己目光,輕輕一笑,道:“我在瞧你吮核兒呢。”伸手輕輕拍拍他的手背,笑嘆道:“要瞧見你喜歡一樣什麽東西,可真不容易。”沈淵心中頓起漣漪,低聲道:“我才不喜歡棗核兒呢。”張嘴便將兩粒棗核吐在碟中。步回辰微笑道:“可你吮棗核兒的模樣,真象個饞嘴小孩兒。”笑笑,又道:“你受傷的時候,更象小孩兒。疼得緊了便要叫爹娘。”


    沈淵心頭一緊,抬眼問道:“我……我叫過爹爹麽?”步回辰笑道:“你那時舌頭有傷,叫得含含糊糊的。我還以為你要捉蝴蝶呢,聽了半天才聽出來你是在叫‘爹爹’。”輕輕一嘆,又玩笑道:“我可真怕你會哭鬧出來,卻不知道沈莊主是怎樣哄你的?”沈淵自復生以來,頭一次與人淡起父親,胸中又是酸苦,卻又帶了一絲兒溫馨,半晌才道:“少胡說,我六歲上就沒哭過了。”低聲道:“爹……爹爹總是把我護得好好兒的。”說著,忽地翻了步回辰一眼,道:“要是我爹爹在這兒,你那什麽‘驚天一步’,還沒邁將出來,早被我爹砍成十七八塊了。”步回辰笑道:“冤枉,沈莊主作什麽不分青紅皂白的就要砍我?”沈淵笑道:“比武論道,那是江湖常事,難道步教主不敢應戰不成?”


    步回辰遙想沈君山車輪大戰教中七長老的武功手段,豪氣勃發,應道:“沈莊主武功便有通天徹地之能。隻怕也沒法在千招內取我的性命。”沈淵嗤道:“哼,你跟我還沒鬥過千招呢,還敢在我爹麵前現世?”


    他們談論起青嵐武功,又饒有興致地爭論起了步天教中的天宸三十六門武技。待得飯罷出門,在花樹房舍間漫步之時,更是談興勃發。此時漫天蓮花雲散去,疏月朗星,灑落遍野星光,步回辰指點戰後遺下的各處刀兵痕與沈淵細瞧。兩人又談論起當時交兵情形,從排兵布陣,到軍中武功;逐漸講起各式江湖奇謀,史書戰策,無一不是談論得津津有味,心照神交。世間千般煩惱紛擾,早已忘懷。


    忽聽遠處迴廊中靴聲橐橐,有人向苑中奔來。步回辰微微皺眉,攬住沈淵的腰,道:“準是親兵來找咱們了——”沈淵見他有意無意地將自己擁到一棵粗壯的公孫樹旁邊,輕聲嗔道:“好好的,躲什麽?”步回辰微笑道:“來找本座不算什麽;可是擾了公子清興,還不煩人麽?”沈淵哧的一笑,被步回辰伸手掩住了嘴,兩人悄沒聲息地閃過公孫樹底,鑽進了一側的黃楊樹籬中去。


    廊間幾名校尉,數十名親兵奔來碰頭,各自搖頭道:“沒見著。”一名校尉急道:“快去找,這樣大事可耽擱不得!”兩個躲在樹籬間使促狹的人聽見他們急得亂竄的聲音,相視低笑,正要現身出去。又聽有人奔來叫道:“快著些,定泰軍護送教主家眷的使節,陳將軍已經放進甕牆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出差,兩三天內不能更了……年前就是忙啊。


    今天更這麽多了,大家甭打我……


    第78章 定泰皇命


    步回辰與沈淵在樹籬中聽得叫喊,都是一怔。步天軍雖然在與定泰軍互相劃地相欺,雙方正是對峙的緊要關頭,怎地忽然派來了使節?


    步回辰剛扶著沈淵出了樹籬,謝文朔已從廊上咕咚咕咚地跑了過來,擠開正要上前向步回辰稟報的親兵,對沈淵叫道:“公子,公子,小望兒回來了!”他從來不願多在步回辰麵前轉悠的,如今竟敢這樣大喊大叫,那是喜悅之極了。


    沈淵瞧了步回辰一眼,微笑道:“這一會兒工夫,你就上城去瞧過了?”謝文朔喜得合不攏嘴,點頭道:“是……是丹丘爺爺帶我去的,他可擔心他的老兄弟了。”狂喜之間,還是偷偷瞄了一眼步回辰,道:“丹丘爺爺正在四下裏尋教主呢。說沒有教主將令,不能放使團進城。”


    步回辰點點頭,對親兵令道:“傳令陳將軍城防戒備,謹防定泰使詐。”那親兵領命,正要回身上階,已見丹丘然諾與幾名將軍滿臉春風地尋進了苑中來。沈淵見狀,輕輕掙開步回辰的手臂,喚道:“文朔,扶我回房。”帶著謝文朔,轉身向另一邊去了。步回辰也隻得獨自上階,向伯父與眾將迎了上去。


    丹丘然諾笑得合不攏嘴,一上來便埋怨步回辰道:“你不是說什麽定泰強弩之末,必然服軟求和麽?怎地好事臨門,卻找不著你了?”隨著他而來的諸將都覺得這般埋怨豈有此理,便是教主料事必中,也不能將和議時辰猜得絲毫不差。但一片喜動顏色之中,自然也沒有人來駁回太市星主。


    丹丘然諾也並非當真要責怪步回辰,隻因心中歡喜,所以特別多話,笑欣欣續道:“定泰果然誠意求和,將我們的人一古腦兒地都送了過來。咳,我還笑源兄弟運氣不好,一回總壇便遇上亂軍,死在軍中了呢。不想他那把老骨頭硬掙,把這個小傢夥的弟弟也帶出來了。”又笑又嘆,順手胡擼了已轉回身來,擠在人叢中傻笑的見牙不見眼的謝文朔的腦袋一把。他說的“源兄弟”便是他的老兄弟,步天教的太微星主鍾長源。連這樣的重要人物都放還回來,足可見定泰使團之誠。


    步回辰看看滿臉喜慰的謝文朔一幹人,知道必定己有許多人如他一般,重見了朋友兄弟,方如此驚喜過望。不動聲色地點點頭,問道:“定泰派來的使者是誰?”巡城守值的一員偏將稟道:“說是內殿司禮都監汪占泰。我在城上瞧了,聲音尖得鴨子似的,沒半點兒鬍鬚,確實象是個老太監。”步回辰嗯了一聲,道:“汪占泰是內庭大太監,深得皇帝寵信,朝廷內外許多人都是見過的。那更不容易裝假弄鬼了。”丹丘然諾又笑又急,拉著鬍子道:“誰說不是呢,那胖太監身邊,除了源兄弟,守總壇的幾位宿主;連你身邊的六和,還有你房裏那個丫頭,叫……叫聯珠的吧?都進了甕城裏來了。阿槎,便是有詐,天寒地凍的,你也得把這些人先放進城中來啊。”


    步回辰神色微僵,瞟一眼滿臉興奮,眼巴巴瞧著自己的謝文朔,轉眼間又神色如常,點頭應允。眾將習慣了太市星主的口無遮攔的,倒也無人著意。步回辰下令迎使團入城,安排他們在館驛中歇宿,又密令將領檢收使團帶來的步天教眾,以免定泰安插細作在內。丹丘然諾知道這是謹慎之舉,雖然急著要與老兄弟見麵,卻也不敢多口。謝文朔在一邊,更是焦急萬分,隻得亦步亦趨地跟著教主,往中軍門外走去。一時之間,苑中已走的寂寥無人,惟剩公孫樹枯枝間的冷月清輝,輕輕搖盪。


    那內監汪占泰在宮裏侍候多年,最善伺人心意。他明白這趟差使難辦,見發步回辰之時執禮甚恭,一口一個“步天聖教主”,毫不敢像往日庭議邸報之中那般如糙莽土匪一般的輕視。步回辰下令明日在中軍內設宴與他接風洗塵,汪占泰連連遜謝,道:“不敢蒙聖教主賞酒喝。”這說辭又象江湖口吻,又象宮庭奏對,眾將聽著不倫不類,都在暗中發笑。但這麽一來,雙方心存戒備的氣氛卻淡得多了。


    第二日間,左近的戰報也陸續報來,定泰寧王軍數部果然已經連夜撤離駐地,將戰線收縮到了天仁山東南山脈一域。步會辰大喜過望,也禮尚往來,大會邊關諸將,為定泰使團接風。汪占泰在酒宴上見步天軍眾將敵意盡消,如釋重負,笑道:“皇上早有言道:處深宮之中,不能見天下英雄,那是遺憾得很了。”說著,恰到好處地向步回辰敬了杯酒,玩笑道:“當時咱家湊趣兒說:古人說英雄象衣袋裏的錐子,肯定會冒出頭兒來的。現下果然說的準了,步教主大勝危須,雄鎮邊關,那還不是一等一的英雄麽?咱家見了步教主軍威,回宮準要受皇上的恩賞呢。”步回辰笑道:“汪都監深悉上意,榮華富貴,自不必說。”汪占泰小眼睛笑得擠在一處,道:“那全是托步教主洪福。若步教主得了王爵,咱家更是要託庇在步教主的虎威之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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