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宴之中,諸將本都是在歡呼暢飲的,忽地因這一句阿諛,全部停了下來,仿佛大海的波濤忽地止息了一般。步回辰轉動著手中酒杯,笑道:“王爵,什麽王爵?”


    汪占泰聽他口氣,並無不悅之意,連忙道:“皇上說:仁義不修,而幹戈不定;賢士不納朝堂,而天下不安;步教主雄據西南,保土安民,那更是百代難遇的大英雄大豪傑……”諛詞如潮。席間諸將大多是行旅粗人出身,說話便圖個慡快,哪聽得進這等奉承?無不聽得皺眉蹙鼻,齜牙咧嘴。但見座上的教主神色如常,靜聽不語,因此無人敢插口打斷汪占泰說話。


    汪占泰見眾人靜聽自己說話,以為他們被自己說動了心,更是高興,大大吹捧了一番步回辰的豐功偉業之後,道:“皇上聽說危須王庭西遁,邊關靖平;當即素服焚香,拜謝天地。又命人到太廟齋告先君,道天道有德,體恤庶黎之哀,終於降王佐之才,得民望所歸……”


    一名將領忍不住低聲罵道:“娘的,盡放虛屁!”他聲音雖不甚響,但廳內空曠,百餘眾寂然無聲,因此盡皆聽得清清楚楚。眾將雖不敢出聲附和,但無一個不覺得這六字評價比那老太監的嘮嘮叨叨要中肯的多。他們浴血死戰,馬衢幾易敵手,遠征軍千裏奔襲,哪一次不是將命賭在了刀尖之上?“邊關靖平”四字背後,無數惡戰,定泰朝廷卻不曾出過一兵一糧,這時節皇帝再怎麽嘉言讚許,也是與他們毫不相幹。


    汪占泰臉上一紅,正要飾詞掩說,便見步回辰目光一掃,站在一邊的監軍立刻起身過來,走到那將領席上,按劍而視。那將領當即站起身來,向步回辰行個軍禮,隨著監軍大步下堂發明家去。不一時,廳外便響起了軍棍劈啪,吆喝計數之聲。


    汪占泰不料步回辰軍紀如此嚴明,那將領不過插了一句話,便挨了軍棍。想著自己這番辦差,還牽扯著步天教主的家事,更是難當。隻要有一個字令步回辰著惱,自己不免老命不保。當下不敢再逞口舌,小笑道:“皇上嘉許步教主功績,願求賢於道,期教主取誠意之爵;便封隴西為地,賜西秦郡王,不知步教主意下如何?”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封詔書來,道:“這是皇上親筆,請步教主過目。”


    步回辰示意親兵取過詔書,放在案上,卻不打開觀看。隻道:“汪都監初來之時,隻道兩軍和議,為何不早提本座封王之事?”汪占泰虛溜溜左右掃了一眼,陪笑道:“不敢期瞞步教主,這份詔書……出於內廷,不曾經過三台之手。天下……不知。”他坐在客席之上,本來就離步回辰甚近,此時便更放低了聲音,道:“這卻是皇上對步教主的一番好意,求教主千萬要體會……其中之意。”


    步回辰微微皺眉,見他圓鼓鼓的額頭上,已經細細密密地滲出了一圈亮晶晶的汗珠來,目光忽地一閃,緩緩點頭道:“既如此,咱們還是先談兩軍和議之事吧。”汪占泰諾諾連聲,見步回辰已無別話,方悄悄揩抹額上冷汗,攜使團中人與步天軍諸將敬酒寒喧不提。


    步回辰見宴中又是笑語喧譁,觥籌交錯,隨手在案間頓了頓酒杯,身後一名親兵連忙上來,在席間半跪,低頭為他手中的銀杯斟酒。步回辰並不看他,臉上依舊帶著主人娛賓的微笑,緩緩地低聲道:“阿熾,看來傳言果真不假。你的好妹妹南宮蝶,已經成了寧王的姬妾了。”


    親兵裝束的南宮熾手腕一抖,壺中斟出的細長酒線灑了幾滴在步回辰手上。他連忙放了酒壺,絞了熱帕小心為步回辰擦手,細如蚊蚋地道:“多謝教主好心……我,我早已不當她是我的妹妹了。”他擔心地仰起頭來,看了一眼步回辰,語無倫次地道:“教主……辰……辰哥,她……他們……不過是弄下三濫手段……不能……不會……辱你英名的……”


    步回辰依舊不看他,笑著回了客座上舉杯遙謝主人的汪占泰一杯酒,臉含微笑而聲音陰冷地回道:“那是自然。”


    第79章 奇恥大辱


    其後的幾天裏,定泰使團諸軍使一直在與步天軍協商俘虜交接,地域分割等事務。而半月前寧王發三千鐵甲衛士,在武威郡中迎娶步夫人南宮蝶為妾一事,也漸漸地傳到了邊關地方來。正房妻室作了他人姬妾,但凡有些血性的男子,都是折辱;何況像步回辰這樣在江湖上,在政局中都極有威名的男子,更是奇恥大辱。因此雖然步回辰不動聲色,但他是否肯接受定泰冊封,汪占泰等人盡皆心中無數。曾有使團中人想要重金賄賂軍府中人,探步回辰口風,不料不到半日的時間,那收受了銀兩的軍府雜役的屍首便被扔到了城外亂葬崗之上。汪占泰等人慄慄股危,方知步回辰軍紀之嚴。


    步天軍重將聚在教主麾下,也瞧明白了天下諸事的輕重緩急。定泰朝廷布下的這一局棋已經初露端倪:在步回辰手裏,河南道大軍需要重整;隴西數郡教眾被屠,亦需安撫重聚;馬衢城戰火之餘,又兼邊關重將宋光域自盡,一般地需要時間整飭……而於定泰朝廷而言:此時四野糧糙不繼,隴西戰線已經無有餘力再戰,乘此良機招安步天軍,確是破天下僵局的良策。


    對於在前線擁兵破敵的寧王看來,自己一般的統兵自重,又將了步天教主一軍,亦無不妥。因此這乃是一個三劫之局,相生相剋,皆有所得。


    其間所受辱的,不過是步回辰一個人而已。


    馬衢中軍之內,人人不知所措。步天教中尊長如鍾長源,丹丘然諾一幹人,雖不管教務,但出於長輩之情,也曾私底下安慰步回辰“天涯何處無芳糙”等語。但是步回辰自小便是沒人做得了主的硬脾氣,長輩們口幹舌燥地勸了半天,他守禮點頭,嗯嗯啊啊一通罷休,臉上卻不露分毫表情,步天軍中上下人等,沒一個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麽。


    這種事情太過敏感,軍府中人人緘口不言。但是正是因為不言不語,氣氛才更為古怪。諸如“綠”“烏龜”“頭巾”“賤婢”這樣的詞兒縱然沒人敢出口,連“蝶”“妹妹”這樣的說話,都讓人有些戰戰驚驚。步回辰的姬妾名聯珠的,回了教主身邊,本覺得如今隻剩自己一枝獨秀,想要好好服侍教主邀寵。不料步回辰與她見麵,不鹹不淡說了幾句,便遣她回房。後來又對封六和露出口風,道是軍中軍將無妻室者甚多,當遣身邊的姬妾丫頭們出嫁。聯珠以為自己惹怒了教主,嚇得不知如何是好,經貼身丫鬟提醒,才發覺自己那日盛妝與教主相見,頭上插的是隻鳳蝶金釵,又驚又怕又氣,一頓把釵環撥了,自在房中噎聲痛哭。


    步回辰瞧著一幹人等在自己麵前小心翼翼說話的模樣就有氣,但攤上了這樣事情,又有什麽話好說?眾人在他麵前不敢多口,他一般的也不想與他們多話。平素除了正事,幾乎什麽也不與身邊人多說。軍府人等見狀,知道他心情欠佳,更是交相鉗口,恨不能成了啞巴,隻打手勢就能表情達意最好。


    惟一不受軍府中尷尬氣氛影響的,隻有沈淵所居的院落。沈淵對步天軍中事務一概不理,天仁山教眾放回,縱然與他無幹;而步回辰是否領受定泰冊封,更與他毫不相幹。他既在養病,便自得其樂地在房中看書作畫,打棋譜逗鳥蟲;若有興致,便教謝家哥兒倆認字讀書;甚或會指點常常來看望他的袁昌兵書戰策之事。但他那等公子哥兒習性,教授起來全然是漫不經心,胡扯八道;眾人在他那兒,本事學不著幾分,但是插科打諢,歡聲笑語,卻是時時不絕。丹丘然諾等忍不住要來湊熱鬧,又與他鬥嘴不迭;且三番兩次地上當受激,竟將自己獨門內功根基等法,一一授給了謝文朔知曉。鍾長源雖然笑罵自己老兄弟成了沈淵五指山下的孫猴子,但自己亦歡喜與淵博多智的沈淵談天。因此小小一方跨院之中,日日人聲鼎沸;跟外間冷瑟肅殺的軍府相比,直是冰火兩重天。


    步回辰見狀,倒有些好笑,又有一絲兒羨慕。他政務繁忙,河南道幾路大軍整備效忠,邊關數郡修整安民,敷衍定泰使團和談劃地等事,繁雜如一團亂麻,全無空兒抽出時間去與沈淵談天說地。且便是見了,他此番尷尬受辱,早煩透了平人臉上的小心謹慎神情,更不願在沈淵眼中見到這樣目光,是以竟忍住不去與沈淵見麵。但闌夜深沉,他從繁縟事務中脫身而出,步月迴廊,從月洞門中瞧一眼那廂房中的暈黃燭光,心中亦不由自主地便有平安喜樂之意。至於偶過院門,聽到院中人人笑談,神情更是柔和許多;在他身邊侍候的親兵侍衛,方能悄悄地鬆上一口氣。


    鍾長源等有心人見機,便邀沈淵去開解步回辰。沈淵一個白眼翻將回來,道:“這事自解便了,與旁人什麽相幹?”丹丘然諾氣得罵他毫無交友之義,沈淵問步天教中的交友之義是不是專管夫妻之事?又說難怪丹丘然諾打了一輩子的光棍兒,原來是有這麽一層不願朋友間為難的深意。丹丘然諾被他氣了個死,第二天留書而別,道自己要去尋在亂軍中下落不明的紫薇星主石雙愁,再不跟沈淵這壞小子品酒論道了。


    步回辰聽聞此事,啼笑皆非,終於趁了空兒,覷見沈淵獨自到自己的別苑書房中尋書排遣,便悄悄地自偏門中掩了進去,在書架間截住了他。


    沈淵見他,倒有些吃驚,問道:“大天白日的,你也成閑人了?”步回辰輕輕笑道:“‘也’字下得好。似你這般散仙生涯,本座實在是羨慕得緊。”沈淵嘟囔道:“哪家散仙是悶在房裏長糙的,陳摶老祖麽?”陳摶老祖是唐代得道仙家,傳說嗜睡,一睡經年,身上都生了青苔雜糙。步回辰聽他抱怨,哈哈一笑,翻動他身邊書案上扔著的一本《列異傳》,隨口道:“老祖有雲:‘神氣安靜之人,心地空閑,而所為放心。’你日日隨心所欲,果然得道。”忽地想起自己引的竟是《龜鑑》,當即閉口。忽覺自己也染上了身邊諸人鉗口結舌的做派,心中微微煩燥,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


    沈淵將挑揀出的書冊摞在案上,渾不著意地道:“老祖還有詩雲;‘愁看劍戟扶危主,悶聽笙歌聒醉人。’你日日劍戟金戈,瞧得夠了;明兒好出去聽聽曲兒,叫叫小娘兒,喝喝花酒,打打茶圍……”步回辰又氣又笑,道:“行了行了,你自家想出的花樣,倒硬栽在我身上。”沈淵唉聲嘆氣地道:“我是想去啊。可是謝家哥兒倆整天纏著我,我總不能教壞了小孩兒。”說著抱起書來,忽地輕輕哎喲了一聲,手臂一顫。步回辰眼明手快,疾跨一步,右臂一圈,扶住了他的身體,兜住了懷中散落下的書籍。


    沈淵狼狽地抓住幾本書,扶著他的手臂站穩,道:“手還是吃不住勁兒——我叫文朔來幫忙。”步回辰一手扶住他懷裏的書,右臂摟他入懷,低聲道:“別叫他。”嘆了口氣,道:“別叫那些……不相幹的外人。”


    沈淵連書帶人,都倚在他的懷間,散漫笑道:“那你尋個內人,來唱曲兒給我聽。”步回辰聽他說“內人”,心頭又是一跳。但瞧見懷間鳳目明澈,復又心平氣和。吐了口氣,微笑道:“你個散仙……你真想聽曲兒?”沈淵扔開手上的書,劈裏啪啦地掉落一地,反手拍拍他的手臂,笑道:“當然,還要漂亮小娘兒。”目光閃動,笑道:“聽說馬衢城內,冬季有馬市,鹽鐵市,南來北往的商隊不少,自然也會有不少好酒肆好樓館的啦。你今兒要是有空兒,我就陪你逛一遭,也不妨事。”步回辰笑道:“說了這麽一大套,到底是誰陪誰?”沈淵咦道:“你不是馬衢城中之主麽?我客隨主便,當然是我陪你了。”步回辰被他強詞奪理的沒法子,卻也勾起了興頭來,道:“既如此,要挑什麽小娘兒陪酒唱曲兒,卻得我說了算。”沈淵氣道:“你小氣得沒個邊兒了,頭一次聽說請客還要拘著客人的。”步回辰挑眉道:“我被你奚落慣了,自然得慳吝些兒。”沈淵怪叫道:“打蛇隨棍上,也沒你這般快的!”


    兩人笑個不休,當即回房悄悄換了衣服,著了青布長袍,罩了狐裘鬥篷,打扮成普通士紳模樣,從中軍府後門溜了出去。步回辰囑咐親兵帶了馬匹,沈淵傷勢漸復,已能上馬跨鞍,便自乘一騎。兩人不令親兵跟隨,悄悄轉入中軍府門尾巷,往城中街市上來。


    城中果如沈淵所說,雖然剛遭戰火不久,但街巷靖平,六街三市之內,來往商隊甚多。街旁白地之上,擺著無數的賣物雜耍貨郎擔子,擁擠不堪。兩人跳下馬來,牽馬步行。不一時走到一座州橋之下,見一幢三層門樓,門前挑著望竿,掛著一條飄飄蕩蕩的簇新酒旆,走至近前瞧時,七間闊大門麵,桌椅板凳甚是齊楚幹淨。樓上傳來琵琶叮咚之聲,兩人同時住了腳,相視一笑,早有夥計出來招呼“客人歇馬,上樓用茶”等語了。


    兩人聯袂上樓,揀了個臨街閣子坐了。酒保鋪陳下注碗果碟按酒等物,正請問菜餚酒水,沈淵忽然作了個“噤聲”的手勢,側耳傾聽。步回辰和酒保聽著滿樓的琵琶胡弦,絲肉之聲亂耳不絕,不知道他是在聽哪一處的調兒?酒保陪笑問道:“公子爺,可是有相熟女娘在樓中唱曲兒?要不要叫來侍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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