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淵聽他發下這等重誓,眼睛一亮,輕笑道:“我可割不出血來與你歃血為盟啊。”步回辰深深看進他的眼睛裏去,道:“信不信我,全憑輕瀾公子自決吧!”二人對視,一剎那間靈犀相通,再無別話。


    夜雨瀟瀟,秋聲瑟瑟,燭光下的沈淵笑意如輕風柔波,緩緩說道:“那麽咱們再論《唐書》。你當讀過李衛公靖破蕭銑一節?”


    步回辰心頭劇震,道:“自然讀過。李衛公棄舟艦於長江,蕭銑援軍以為江陵已破,不來相援,蕭銑隻得……請降……”沈淵笑道:“著啊,如今守函穀關的,乃是自河東而來的潰軍,若見黃河瀍水之中,舟艦盡毀,再無後援,亦斷了水上退路,原本就是軍心散亂,現下豈能持久?你取天下之策,單重兵相陳,武功高手廝拚,都隻能算是外力相助,隻有撼動人心,那才真能算得上是‘裏應外合’呢!”


    步回辰越聽越是心思清明,一時間雙目精光四射,心神大暢,實想不到今夕一番夜話,竟勝似自己連日來的多少軍機會議!正要開口相謝,卻一眼瞧見昏黃光暈中的笑容,心中忽地一盪。隻覺方才那“撼動人心”四字,當真是一語中的——那絕世無雙的笑容,便如修煉千年的九尾靈狐一般,一朝相見,便食了人心。


    第17章 函穀開關


    是日,步天軍中軍傳令水軍:徵集黃河上民船,鑿了龍骨,拋擲河中。又封水路,令來往船隻不得通行。函穀關上守軍見上遊漂下許多破船,不知何意,便報都統等人來看。那都統瞧了,便罵:“這些賊子自毀了船子,與你們什麽鳥相幹?這點兒事情也要來消遣老爺?”自回帳中去抱女娘喝酒。


    關上守軍卻看得清慡,這個道:“那不是黃河踱口上李家的船?”那個道:“那一隻商船當是關內道下來的吧?我以前在慶州營生時便見過,那些商客們為討長安娘子歡喜,常在船上裝紅漆雕花欄杆。”另一個又道:“莫不是潼關已經被步天軍占了?上頭說要等都護府李將軍來援。可是這般模樣,李將軍如何出得了潼關?”又一個道:“瀍水中也盡是破船,我等豈不是再過不得黃河?也回不了河東?”眾說紛紛,兼之軍紀散亂,便多有逃亡者。原本每日二三起的,一下子十七八起,甚至整隊脫逃。軍中首領彈壓不住,便大肆在陝州府內拉丁,也不訓練,便胡亂押上關隘去守城。因而在關中的南宮熾等步天教眾都得了機會,混入軍中。又使錢買通了各式乞兒流民,令他們城中作亂時便乘亂哄嚷“步天軍入城”等語。


    不幾日,步天軍中已得了關內密信,約好日子,旬夜便猛攻函穀關。函穀關不似潼關有黃河天險,免了浮橋艱難,因此步天軍大部攻至城下不難。但城高牆堅,要上城便極是危難。步回辰親冒矢石,著雲梯,衝車,又有弩炮等物,拋石上城,強攻城門。關內內應在城中放起火來,城中大亂。南宮熾等人當夜皆是守營士卒,立時發難,在城頭上大砍大殺起來。守軍豈是這些習武之人的對手?一時城牆上亦亂作一團。南宮熾等乘機逼近城門處,要砍斷吊橋繩索,放步天軍入城。


    但那潰軍將領亦是身經百戰之輩,雖從被窩裏被嘈哄起來,還有些迷迷瞪瞪,但也知道城門處乃最要緊之地,因此連忙打疊精神,親率親衛殺上城支援。城門左近本就是最要緊的地方,因此劍弩齊備,士卒勇悍。步天軍在城中的內應本就不多,兼之城外狹窄,雲梯鋪排不開,能登上城頭的士兵更是有限,因此一時間城頭喊殺連天,血流漂杵,絞殺得難解難分。


    步回辰大喝一聲,自馬上縱身而起,持雙戟親上雲梯,擋開飛蝗般的箭雨,向城頭躍去。步天軍見教主親至,更是精神大振,不避生死,勇猛登城。那潰軍早已人心渙散,除城門一軍頑抗之外,其餘皆紛紛走避逃竄。


    步回辰甫一登城,便聽一聲大喝,一名身高九尺的大漢手持狼牙棒,沒頭沒腦地向他砸將過來!一名教眾忠心護主,撲上前橫刀相架,卻聽一聲巨響,被那大漢連刀帶肩砸到在地,骨肉成泥!原來那大漢勇力過人,被潰軍道領收為心腹,極是忠心耿耿。見步回辰已躍近吊橋鐵索之處,他焉得不上前攔阻?又是一聲大吼,狼牙棒橫過,向步回辰攔腰掃來!


    步回辰那把他放在眼裏,騰身避過,一戟飛出,直斬他左肩。那大漢側身閃避不及,被手戟劈中左肩,左臂骨俱碎!但他極是勇悍,怒吼一聲,竟不管自家傷勢如何,單手舉棒,看準了已躍上鐵索的步回辰,吼叫連連,狼牙棒狠狠砸將過來,勁力絲毫不減!


    步回辰左足一點鐵索,飛身而出,身法輕靈,一足踏上他的狼牙棒鋒,趁勢右手手戟疾射而出,隻聽哢啦啦一聲巨響,那巨大吊橋已倒下一半,被另一根鐵索半吊在空中,搖搖欲墜。城內城外步天軍齊聲歡呼:“步天軍破城了!”


    那勇悍大漢卻絲毫不理,趁步回辰正踏著他的狼牙棒,立時長臂暴伸,揮棒橫掃,要將步回辰打下城去。此時南宮熾也殺到跟前,喝道:“休傷我家教主!”刷刷刷三鏢出手,直向那大漢上中下三路飛來,俱中要害!那大漢暴吼一聲,轟然倒地。步回辰早已飛身踏上城牆,如狂風吹葉,直向遠處的另一條鐵索撲去。


    忽聽腦後風聲,三箭齊齊射至他背心!原來是那首領拚死一搏,彎弓搭箭射將過來。步回辰手中已無兵器,在空中身體半轉,大袖飛出,卷掉三支雕羽。因緩得這一緩,那首領已舉刀撲上前來,南宮熾急忙揮刀迎上。首領親兵,城上守軍等亦知若吊橋放下,便再無回天之力,因此死鬥不已,城頭之勢,又成膠著。


    但是這些人又如何攔得住步回辰?他掌風所至之處,無不披靡。輕輕易易便到了索邊,他失了趁手兵器,自靴中抽出匕首來,內勁疾吐,揮手劈下,正要斫斷另一根鐵索,忽聽南宮熾大聲嘶喊:“教主小心!”已有一人自後撲來,死死抱住他,縱身往城下一跳!原來是有士兵忠心守關,見他要斷鐵索,便拚死撲過來,要與他同歸於盡!城上城下無數雙眼睛瞧見,盡皆驚呼!但步天軍大部進不得城,殺上城頭的步天軍內應等又實在太少,因此竟無一人相救得步回辰!


    那士兵自後擒住步回辰的這一抱,本是毫無武功章法。步回辰回肘頂去,力透腰腹,已將他擊死。但是那士兵既是抱了決死之心,此時雖已經斷了氣,卻依舊緊緊箍住了步回辰。一時間步回辰竟掙脫不開,與他同往下跌去。幸而他見機極快,已抽出腰中軟劍,向上揮去,內勁透處,軟劍如一隻巨手卷上城牆,正要纏上吊橋鐵索,便能救得步回辰性命。卻聽得風聲破空而來,一支利箭追風遂電,自城下射上城頭,正正射中吊橋鐵索!那兒臂粗細的鐵索竟受不得這一箭之威,哢啦啦數聲作響,驟然崩斷,隻聽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吊橋轟然,跌落塵埃。


    城內城外的人一時都驚呆了,步天軍竟忘了攻城,守軍也忘了禦敵,南宮熾撲到城頭,嘶喊道:“教主!”便見步回辰正一手執劍,捲住半斷的鐵鏈,垂吊在半空之中,怔怔地望著吊橋,隻覺渾身冰冷,冷汗涔涔而下。方才他若是軟劍卷得稍低幾寸,便會隨著吊橋一齊落下,摔成一團肉醬!


    這般遠的距離,這般淩厲而無堅不摧的箭勢,整個步天軍中,除了他步回辰,隻有一人有這等內力手段!


    ——也隻有他,才有如此冷酷無情,見機必殺,毫不顧及他人生死的鐵石心腸。


    第18章 物似人非


    此時,步天軍見吊橋放下,震天動地地殺入城中。守軍們見大勢已去,紛紛丟下武器投降。南宮熾伸手拉扯,要將身在險境的步回辰拉回城頭。步回辰卻在上城的那一刻再度回頭,遙望城下,他自然看不見沈淵身在何處。但是他便是閉上眼睛也瞧得分明:那鳳目薄唇,掛著的是怎樣的冰冷無情的微笑。


    步天軍入關之後,受降、繳械、清理等諸般軍務紛至迭來,忙了個人仰馬翻。步天教眾首領絡繹不絕地前來步回辰處賀喜,沒口子地稱讚教主神機,妙算如神,武功蓋世,用兵勝過諸葛武侯等語。步回辰每每聽頌,就要又怒又恨又無可奈何地想起那個聰慧絕倫的狠心殭屍來,但沈淵又豈會到他麵前來晃蕩?待封六和把沈淵已離開的消息報與步回辰知曉時,沈淵早已帶著謝家兄弟倆,施施然離開陝州府,往鄭州府少室山去了。


    三人曉行夜宿,終於到了少室山腳下。沈淵瞧著少室三十六峰,伸手指點山道,道:“自這兒上去吧,山北五辱峰下,就是少林寺了。車中銀兩,你倆的衣物,小望兒的糕餅糖果,你自包了帶好,莫讓人搶了便是。”說著自馬車上解下馬來,翻身騎了上去,又囑道:“上去後見了僧人,好好與他們陪話。他們收你們作和尚也好,作小廝也行,都自家小心著意吧。再不必提那學武報仇的話頭了,少林寺雖是天下武學之宗,卻不是歡喜惹麻煩上身的。若是你胡言亂語,老和尚將你趕出廟來,那你們還能往哪裏去?”謝文朔眼含淚水,道:“公子……你……你就要走了?”


    沈淵看他一眼,終是溫言道:“自然。你們跟著我顛簸流離,並無好處。還是自已尋安身立命的地方要緊。”說著,雙腿一夾馬腹,飛馳而去。文朔文望呆呆佇立,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天盡頭。


    不提謝家兄弟孤淒,單道沈淵獨自趕路回鄉。他既是孤身行路,便更加逍遙自在,晝夜兼行,他武功絕世,也不懼強盜,常抄小路。有不開眼的山賊劫道,自是被他吸成幹屍算數。


    這一日到了陳州,與他的家鄉潁州隻有一河之隔,他自小便經常穿州過府的玩耍,早已是走得熟慣的。如今歲月過去兩百餘年,舊日的山川未改,河流依舊,人間卻早已幾度輪迴。沈淵騎在馬上尋覓熟悉的山原路徑,瞧著陌生的街市,胸中一陣恍惚,一陣悲涼。


    他信馬走至陳州府內最大的酒樓,那樓當年叫做“醉仙樓”,又有匾額題道:“太白不歸”,極是灑脫氣象。沈淵與友人偶至陳州相約,必來此處喝酒。如今兩百年過去,不知換了多少主人,已改名叫了“仁和樓”,供了鬆鶴圖,舊時匾題早不知去向。沈淵上得樓來,揀了雅座,取了帷帽坐下,酒保上來招呼,鋪陳下注碗果碟按酒等物,沈淵道:“你們這裏的油潑鯉魚做得極好,上一道吧。”酒保一愣,陪笑道:“公子想是叫人指點錯了,我們這裏並無人做油潑鯉魚。”沈淵默然,半晌道:“那便隨便上兩個熱菜,兩個涼菜吧,再打兩角樊樓春。”酒保應了,自去安排。


    沈淵倚闌遙望,怔怔發愣。自己根本吃不得人間煙火食,卻偏要來這酒樓上消磨時光,自是近鄉情怯的緣故。故地重遊,已是滿心悽惶;待到回鄉尋訪老父墳塋之際,自己又該是怎樣的痛斷肝腸?


    他滿懷愁緒之際,酒保已將酒菜送上桌來:一道燜青魚。一道爛跨蹄膀,一道拚三樣,又一道涼拌荊芥。酒保在沈淵麵前布菜斟酒,忙個不停。一名女子自他身後轉了出來,懷抱琵琶,插燭似地向沈淵拜了下去,鶯聲嚦嚦問道:“公子想聽什麽小曲兒?”沈淵聽問,轉過頭來,忽地一愣,衝口叫道:“柳影?”


    那女子和酒保都是一愣,女子見這俊秀青年男子怔怔盯著自己,羞得低下頭去,滿臉通紅。酒保好心打圓場道:“公子想是認錯人了?她是樓下唱的,喚作露桃。小曲兒唱得極好,公子試試便知道了。”


    沈淵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失態,微笑道:“對不住,你長得真象我以前家裏的一位姑娘。”那叫露桃的女子福一福,道:“公子言重了。”沈淵便有心照顧她生意,道:“聽口音你是潁州府人?會用鄉調唱曲兒麽?”露桃道:“奴會。”在偏座上坐了,轉軸調弦。酒保自退了出去。露桃手揮四弦,一曲前調叮冬彈過,頓開喉嚨,曼聲唱道:“盤塘江口是奴家,郎君閑時來吃茶。黃土築牆茆蓋屋,門前一樹紫荊花。”


    歌聲清雅宛轉,正是沈淵小時聽熟的鄉中曲兒。那時他年紀尚小,無憂無慮,常溜出去,在家門前池塘邊閑逛,塘中自有漁人撒網,鄉農浸菜,村女浣衣。浣衣的女子喜笑有興,常一邊洗濯一邊唱歌。他的貼身侍女柳影好容易尋著了他,攜他回去之時,口中也常哼小曲兒。那時的塘中波上,柳梢月畔,仿佛盡是這樣的婉妙歌聲……不知他離家之後,是誰去吃了柳影的茶?


    露桃見沈淵發呆,也不敢相喚,默默坐在一旁。沈淵自回憶中回過神來,歉意一笑,自袖中取出一個小小銀稞子,溫言道:“唱得好,賞你吧。”露桃見那銀稞足有二兩來重,驚道:“公子,這麽多?”


    沈淵一笑,道:“去吧。”露桃躊躇道:“公子……奴家再侍候公子幾個小曲兒,可好?”沈淵搖頭道:“不必了,你做別人生意去吧。”露桃聽說,隻得收了銀子,又福了一福,自退了出去。沈淵一人,復又憑闌凝眸,一任愁思飄蕩。


    此時正值午後,又因兵革連綿,街市蕭條,因此若大一個酒樓並無幾人喝酒,靜悄悄的。忽有幾人大聲說笑著上得樓來,在隔壁雅座內坐了,大聲喚酒保上酒上菜。


    待得酒菜上齊,一人道:“這頭一杯我等必得同敬潘三爺,三爺仗義,古道熱腸,我等一家老小的平安,就托在三爺身上了。”眾人紛紛起立,向那姓潘的敬了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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