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淵長劍微晃,道:“天下——你要天下?”步回辰傲然道:“方當亂世,定泰已風雨飄搖,我步天神教如今招賢納士,好生興旺。步某不才,也有與教中兄弟問鼎天下的心思。”


    沈淵剛要說話,忽聽人聲鼎沸,扭頭一看,見一隊身著黑袍的軍士執著明晃晃的刀槍,將一群人驅趕到河岸邊上,一忽兒便聽見謝文望的尖細哭聲,又看見文朔背著文望,跌跌撞撞跑過來。原來是有軍隊前來,占了老店,將住客趕將出來。忽又聽擊水聲大作,數十條戰船正自上遊而下,旌旗林立,刀劍喧天,向著函穀關駛來。


    忽見河邊一艘戰船緩緩靠岸,江騰蛟頂盔戴甲,帶著一群士兵自船上奔下,向他們所在之處奔來;陸上軍隊的首領,也奔跑過來;兩人奔到近旁,在步回辰麵前跪下,齊道:“屬下參見教主!”


    嘩啦啦一片聲響,旌旗倒伏,刀劍無聲,河中陸上,兵丁們黑壓壓地跪了一地,山呼道:“參見教主!”那些店中客人也嚇得俯伏在地;謝家兄弟倆也被幾名士兵按倒在泥中。河岸上站立的,惟有步回辰與沈淵二人。


    步回辰微笑,對沈淵道:“待我破得函穀關,便親送公子過關;到潁州府去祭拜沈老莊主。”


    他揮手令教眾起身,萬眾呼嘯聲中,他壓低聲音,對沈淵道:“輕瀾公子。待我東圖長安成功之時,定護持慈恩寺浮圖塔。令公子得償心願。”


    沈淵凝目看著他,步回辰坦然對著那流光鳳目,微微一笑。他知道自己已經說動了沈淵,一種誌得意滿之情,忽地滿溢胸間。


    天下之大,可是能令你得償所願的,惟有我一人。


    作者有話要說:


    嗯……這裏稍微解釋一下。紀王亂其實不能算是謀逆,相當於一次減弱版的玄武門之變。而且他的王陵不在皇家陵墓之中,有點自我放逐的意思。新皇帝也不願意走到李世民童鞋那樣軾兄的名聲,所以就許他自盡,以親王禮下葬,意思是不罪家屬。


    而四皇子呢,他已經無意於皇位,支持新帝逼死大哥,大部分是為了給下落不明的情人報仇。但是他不敢毀了紀王陵,怕萬一弄巧成拙,毀了情人的屍體。但是老莊主能入王陵,毀了紀王屍體而不被人發覺,其實是有他幫忙遮掩滴……


    ——這樣解釋通不通?


    第16章 秋雨夜話


    夜色漸濃,雨滴淅淅,打在窗上,水珠飛濺中映出窗下昏黃光暈。謝文朔不安地往窗外望了好幾次,瞧著院中守夜的兵丁換崗。終於對靠在圈椅中一言不發的沈淵怯怯道:“公子……”


    沈淵不耐煩地道:“要麽你自己想辦法過函穀關,要麽吃你的飯。少跟我提你家報仇的事兒。”


    謝文朔嘴張了張,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一路行來,他跟文望早已習慣地把沈淵的話奉為圭臬,從不曾有過半分違逆。如今沈淵同步天神教一幹人做了一路,謝文朔滿心的仇恨別扭,隻是一句話也不敢說,說了也沒有用——便如方才,還沒等他說出口來,沈淵已把他堵得毫無張嘴之處。他一肚子的委屈,隻得低了頭,為文望夾了一筷子菜。


    沈淵沒好氣地道:“且不說你到少林,同那些和尚一般,自少林長拳練起,練得一二年熟習之後,再學羅漢拳,然後又是什麽伏虎拳,千葉手,韋陀掌,待你練成個老和尚之後……”謝文朔驚道:“老和尚?”沈淵哼道:“廢話,你去瞧瞧少林寺的那群方丈首座,哪一個不是老成了皺皮柑子模樣?少林寺中自有典籍記載的寺中高手,沒一個不是下了五六十年苦功,才練成的。”謝文朔目瞪口呆,喃喃道:“可是……公子與……那……那魔教教主何以這般年輕……”


    沈淵為讓他熄了報仇的心思,隻得耐著性子釋疑道:“那步回辰當是魔教中有洗髓大法之故,洗髓鍊氣,得了前任教主的內力,才有如今這等修為。至於我……”他嘆口氣,道:“若非成了殭屍,也沒有這般百年陰寒內力了。”


    謝文朔怔怔地盯著他,沈淵一見他那般呆相便氣不打一處來,幹脆道:“便是你練了五六十年,好不容易成了個馬馬虎虎的武功高手。隻怕那步回辰早已要麽爭得天下坐了帝位,要麽事敗身死族滅——哪一種下場你都殺不得他。要我說,你也別帶著弟弟當和尚去了。尋塊地好好過日子,拚命活過一二百年,步回辰準保死得連渣都不剩了。那不就等於你報了仇一樣麽?”謝文朔越聽越覺得這篇道理實在是歪得可以,但是要反駁,實也不易,半晌,才吭吭吃吃地道:“我……我活不過一二百年……”沈淵堵他道:“連一二百年都活不到,你還報什麽仇?”謝文朔一來轉不過這個彎去;二來他早就在沈淵積威之下,被訓得服服帖帖;因此隻能自家抓著腦袋發愣。


    步回辰此時帶著幾名親隨,信步走來,也正好聽見沈淵大發議論,便駐足細聽。先聽得他說自己“身死族滅”,還不怎樣;待聽道他教謝文朔活過一二百年,將自己熬死算數,忍俊不禁,笑得渾身發抖。本想再聽下去,卻也知道自己走過來的動靜,根本瞞不住沈淵,幹脆上前叩門。


    謝文朔開門見是他,臉色一沉。步回辰哪裏睬他,徑直邁步進門,笑道:“方才聆聽公子高論,在下當真佩服得緊。”沈淵哼道:“既然知道是高論,當洗心滌塵,跪坐恭聽,那有步教主這等聽牆根兒的模樣?”


    步回辰笑道:“既這般說,是在下失禮了。”沈淵點頭煞有介事道:“雖有君長而無禮義,信然。”


    步回辰聽他居然斷章取義地引《論語》來罵自己,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想要引句莊子來駁回他去,又覺莊子並非儒家,不是聖人正音。正思量間,卻見沈淵慵懶窩在椅中,鳳目促狹,似笑非笑地瞧著自己。他心量一動,低頭輕咳一聲,對親隨道:“取些茶來,你們自去吧。”說著自在沈淵麵前案邊揀了張椅子,大刀金馬地坐了下來。謝文朔氣惱無計,又萬般不願與這不共戴天的大仇人同室,隻得自收拾碗筷,帶著弟弟避了出去。


    沈淵皺眉道:“步教主這是要跟我徹夜長談麽?我可沒這些精神陪你耗。”眼珠一轉,又道:“且步教主這連日來損兵折將的,還不去與你那些什麽門主們好生計議如何收屍?”


    原來函穀關因關在峽穀中,深險如函,故得名為“函”,素來便是黃河岸邊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雄關。秦庶長樗裏疾曾與此出關大敗魏、趙、韓三國聯軍,震動關東諸國。步回辰本有心效學秦人,一戰而令河南地望風披靡。但那支殘軍本是自隴西敗退而回,早已嚇破了膽,那敢開關迎戰?步回辰麾下將領幾度挑戰,關上隻亂石滾木砸將下來,決不開關。步天教白白折損不少軍馬,自上而下的都已是窩了一肚子的火。現在沈淵張嘴就說“收屍”,擺明了是要氣步回辰。步回辰果然臉色微變,見沈淵一副幸災樂禍模樣,忍了忍氣,終於道:“輕瀾公子的嘴,當真不饒人得緊。”


    沈淵哼道:“輕瀾公子的劍更不饒人,步教主不知道麽?”步回辰頂道:“自然知道,但如今天下,卻不是靠一兩把劍就能定輸贏。”意思是說任你武功再高,此時也無用武之地。沈淵聽他語涉譏刺,冷冷一笑,道:“你既知道,為什麽又派武功高手偷入函穀關?”


    步回辰大驚,這是他與南宮熾計議已久,密定下來的破關之計。除南宮熾帶進關的高手之外,旁人一概不知。沈淵卻又是從哪裏知曉?他微微蹙眉,瞧了沈淵一忽兒,慢慢道:“原來輕瀾公子也有聽牆根兒的愛好?”


    沈淵哂道:“你那牆根兒有什麽好聽?這點兒小計謀,傻子也瞧出來了。你那個門主,叫南宮熾的,日日圍著你打轉兒,這兩天忽然不見,要說你沒弄鬼,鬼都不信吧?”步回辰聽得哭笑不得,心想天下如你一般心思七竅玲瓏的“傻子”,實在不多。


    沈淵又道:“你們步天神教頂兒尖兒,能翻過崤山,偷潛入關的輕功高手,能有十個沒有?指望這點兒人給你破關開門裏應外合,你這個春秋大夢做得倒是挺美的啊。”其實要過山入關,也不須頂兒尖兒的輕功,步天神教中潛入關中的,也有數十人之多。但戰場之上,這點兒人數實有些杯水車薪。沈淵話雖說的誇張刻薄,卻也頗有道理,步回辰聽得隻能苦笑,一時間,完全領會到了兩百年前四皇子麵對著沈淵時的心境,直是又氣又恨又怒又萬般的無可奈何,還不如跟他好好打一架來得痛快。隻悔自己方才一時興起,進來與他攀話,便做了輕瀾公子的舌底亡魂。


    正懊惱間,他的貼身親隨名喚封六和的,端茶進來,托盤中端正擺著兩把青花提梁壺,兩個青瓷茶杯。步回辰點點頭,揮手令封六和自去。自己提起其中一把壺來,斟了一杯,起身遞給沈淵。那杯中殷紅,微有熱氣,正是剛取的活人鮮血。沈淵看步回辰一眼,明白步天教行事亦正亦邪,殺人取血這等事在教主做來,實在算不了什麽。血既已取到,他也不必矯情,當即接過杯子,輕聲道了聲“多謝。”


    步回辰也在瞧他,他一路跟蹤沈淵行徑,自然知道沈淵一路吸血,但卻持身極正,寧可大費工夫,也要挑些惡貫滿盈之人來殺。雖是殭屍,但青嵐少主的俠義本性不泯。步回辰瞧在眼裏,明白他雖已無家無親,身如飄萍,卻絕不肯負了慈父當年教誨。兩人隻瞧那血杯,便已對對方心意洞若觀火。雖是互相戒備,卻又相互瞭然。目光自血杯上相接一刻,不禁對視一笑,頓時釋然許多。


    沈淵方才把步回辰損了個過癮,心情本就極好,抿了口杯中鮮血,接著方才的話題道:“不過一支潰兵罷了,黃河岸邊缺糧,隻怕兩三個月的,他們也就待不下去了。你何必這般著急呢?”步回辰如何不知當下情形?但他從隴西集結部隊,南下中原,也怕定泰軍自後襲擊糧道,如何能在函穀關外多耽?但沈淵畢竟是外人,他不能與他多談軍機,隻隨便應道:“兵貴神速,我既能破關,便不願與他們多耗。”


    沈淵瞧著他,一笑,嘲弄道:“不錯,‘驚天一步’嘛,下一步自然不必理會。”步回辰聽說,臉色忽地一僵。若沈淵隻是隨口刻薄他外號,那倒也罷了,偏是句句點著了他的心病。他如何不知自己攻勢太急,白白折損將士,並非長遠良謀?現下被沈淵點透,心中本就懊惱煩鬱,又見那雙星眸在燭光下暗濤湧動,似笑非笑,刁鑽可惡得一個眼神就將自己嘲弄到了骨子裏。他乃一教之主,什麽時候受過這般奚落?直是氣往上湧,且又下不了台。思及此,更是臉上青一陣白一陣,變幻不定,煞是精彩。


    沈淵見狀,忽地撲哧一聲,笑得癱在椅中動彈不得,道:“步教主好個模樣兒,不用化裝便能到河裏去裝淹死鬼。”步回辰再不想與他扯這些閑篇惹氣,幹脆辭道:“夜深了,在下不多打攪,這便告辭。”沈淵笑著直起身來,見步回辰氣恨恨地要出門,忽然道:“既是驚天一步,何不步步為營?步回辰,你到秦王函穀關下,如何不讀《唐書》?”


    方今天下,已少有人這般直截截喚步回辰的姓名,他聽在耳中,忽覺有些異樣,情不自禁地住了腳。又聽沈淵這麽沒頭沒腦一問,直是滿頭霧水,扭頭問道:“什麽?”沈淵審視地瞅著他,吟道:“秦王偃革後,便是太平秋。你步天教縱是血肉鋪地的破了關,又如何呢?”


    步回辰聽他引唐太宗五言句勸誡自己,目光變幻,看看沈淵,慢慢道:“輕瀾公子也不信我神教能安天下?”沈淵吐口氣,道:“不,‘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你亦是逐鹿之人,何以不能致天下‘太平秋’呢?我不過……多一句嘴罷了。”步回辰看著他,誠懇道:“豈是多嘴?多承公子指教了。我若真有天下之望,定會把太宗言語,牢牢記在心上。”


    沈淵瞧他一眼,微笑道:“當真?我倒也曾聽我爹說過:魔教教主步千河,雖是魔教中人,但率教眾獨抗中原武林,卻不肯附庸危須諸國,也是有骨氣的好男兒好漢子。”他微微嘆息一聲,看著步回辰緩緩道:“步千河重義守諾,敗與我爹爹後便不履中土。我爹偶有說起,時常嘆息,終身讚許。”


    步回辰遙想當年先輩豪傑,心神激盪,道:“先祖一諾千金,自是我輩榜樣。”沈淵笑道:“那麽——你許過,要為我護住……鄭驥的浮圖塔?”步回辰道:“我許過。”忽然明白了什麽,轉過身來,瞧著沈淵,輕聲道:“你在擔心我對你的諾言?”沈淵別過眼睛去,嘆道:“非是不信步教主重信然諾。但‘親戚或餘悲 他人亦已歌’,亦也是人之常情。何況這‘餘悲’已經過了兩百多年了呢?你有多少大事要謀劃,我實也不敢指望你會將這些事放在心上。”


    他侃侃說來,洞明世事,剔透人心,更兼語調中一股黍離之悲,極是悽然。步回辰聽得悚然動容,凝目瞧他一瞬,想著這一夜言談,隻覺處處機鋒,句句深意。思索一刻,忽然伸手取下腰間軟劍,在腕間一劃,滴血為誓,道:“皇天後土在上,步回辰在此立誓,終身不違向輕瀾公子所諾之事!若背了誓言,裂骨摧心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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